或许当惊梦对我说要让我明白坐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他，其实我早就坐不住了。一个星期过得很快，我原本以为连一天都忍不住的。而事实上，人很容易沦为奴隶。或者说，人总是会选择苟且偷安。只要生活还未恶劣到连奴隶都不可得，那么，一切都可以适应。这究竟是传统优良品质，还是人性的孽根性呢？情境的力量是强大的，有些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最不幸。万幸，我还只是一个学生，一个在为高考奋斗的普通高中生，那日子再艰难又能苦到哪里去呢？只要抛开书本三年，校园便是天堂。
我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漩涡。一有闲空，我就会尝试静坐。尔后，被各种乱七八糟的琐事惊扰。接下来会更想安静坐着，可依然是不可得。整整七天，我快要疯掉，差不多都要入魔。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事都做不好，我无比烦躁，可根源居然是想求安静，求心安。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终于熬过了七天，晚自习后，我在操场外徘徊。烦闷的心完全不能正常思考，可偏偏学习的、生活的、还有某些超出我认知的事情全涌上了心头。我终究只是个普通人，但即便是超人又如何呢，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啊。胡乱地想着，猛然发现自己还没到坐不下去的程度。是啊，每次都会被各种人、各种事打断。也许是好心，也许怀着恶意，也许仅仅是闲着无聊，可是他们不经意的言语，甚至不自觉的一弹指，都对我有莫大的影响。可我又能去怪谁呢？人生本该如此。
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南边走到北边，我围着操场胡乱地走着。看着天边有气无力的月亮，我决定，不去找惊梦，直接回去。这并不是一念之差，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第一，我还能坐下去，虽然根本不能安坐，而且完全和静没有一毛钱关系。第二，惊梦告诉我七天后的晚上找他，可今天刚好是第七天。
回到宿舍，我对坐已经提不起丝毫兴趣。为什么不能躺着呢？躺着很舒服啊，难道那些无所不知的高人竟会不知？假如有一门功夫是躺着练的，我一定拼了命去学。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四仰八叉的像尸体。而熊佳却在拿着资料书冥思苦想，我很想告诉他——你再怎么学都没用，我们都只不过是渣滓！然而我终究什么都没说，睡意袭来，不知何时沉沉睡去，留下了深夜中一盏孤灯。
第二天，我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再不去想怎样坐下去，也不去想生活上、学习上的种种不如意，甚至连对超自然世界的兴趣都淡了许多。我只想着我应该去做的事，以及我正在做的事。翻开课本，仍是“独立寒秋”。没管耳旁的鬼哭狼嚎，我顺着记忆中的感觉用传统的读书调轻声吟咏。四周传来奇异的笑声，似乎还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什么睡神不睡觉唱起了歌。一阕词只吟了一半便不得不停下。这当然不是因为环境问题，而是我的理解还太浅显，吟的感觉太显柔情。没办法，朗诵吧，从老师到学生，大家都只知道这个，也都爱吃这一套。我大声朗诵，声音似乎能盖过一个楼层。我的理解仍然有失偏颇，苍凉而怨恨实在太过了，大概我是在读自己吧。抛开课本，从沁园春到鸿门宴，我酣畅淋漓背了个痛快，甚至下自习了还不愿停下，非得一口气全背完。
而等我停下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有人暗暗将我视为竞争对手，假意闲聊我没理睬；有人不吝赞叹，我没有停下；还有人扯过身边二三好友低声咒骂说我装，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翻开课本，直到这时背书时的情形才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读我的书，我读我自己，只为那一点快意。
“现在还不去吃饭？”
我回头，站在门口的是惊梦，一脸的笑意。
“刚才读书太入神，都没想着去吃饭。”我放下了课本，不太好意思说这个。我是在王婆卖瓜吗？读书，话一出口怕是就得脸红。
“腹有诗书不欲饮食，读书能养气只怕你还没这个境界。不过你声音实在太大，隔栋楼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惊梦似乎在打趣。
我快步走到了门口：“大家读书声都一样难听，我虽然是破锣嗓子，起码还带点感情。”
“是吗？那可不一定。独立……寒……秋…………”惊梦随口吟了几句。
“你居然也会。”我很惊讶，当然更多的是惊喜。如果不是小时候练书法时跟着一个老先生学过，我根本不会知道原来书可以这么读。到现在，书法全荒废了，字丑得我都不忍去看。书到还记得怎么读，只可惜还未通达，自己私下玩味，总觉得读得不算正宗。惊梦的声音很好听，读书声自然也更好听，顺着他的声音放眼，我仿佛看见了天地的壮阔和苍茫。不过他也只是随口吟那么几句，我无法听出更多的东西。他淡淡地告诉我，如果东流去读，天地自然、众生万类的思考会让人沉迷；如果是笑丘去读，肯定会感受到一股英雄豪气，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而有些高人一语就能道尽天下之理。
我听得不由心向往之，不过惊梦没有给我感叹的机会：“你昨晚怎么不去操场？”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徘徊了好久最后没去。因为似乎没到坐不住的时候，而且七天后的晚上应该是今天。
他听得莫名其妙，到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脑袋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跟一般人还真不一样。我还真不敢说你这悟性的高低。”
虽然只晚来了几分钟，可食堂里已经人山人海了。我把惊梦拉到了卫生间旁边。他连呼坐在这儿有意思，世上阴阳流转，身旁五谷轮回，正好借宝地清谈玄妙。
我当然没他那样的雅兴，坐在这儿很大程度是因为这卫生间还很干净，没有洁癖什么的臭毛病，在哪儿吃东西都一样。
惊梦问道：“你坐得怎么样了？”
我把这几天的情况都详细地告诉了他。惊梦听后表情很奇怪，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又好像全部脱离了掌控。他认真思考着，我快吃完了他都没动筷子。
惊梦：“我在你身上下了灵引，所施的法术也不过是促使你每天静坐。但听你的意思，你每日主动用功也并非全是法术的作用。而每次静坐都会被扰动，那就更耐人寻味了。这些事等笑丘和东流回来了，再慢慢查细细想。幸好你已经体会到坐不住了。”
我有些疑惑，赶紧开口：“虽然一坐下去就各种麻烦，但我并没有觉得坐不下去啊。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去尝试坐一坐，仅仅只是因为不想了，把这些全放到一边了。”
惊梦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跟我说话：“你还没反应过来，不去想是因为放下了。不是非得整天想着怎么静坐却被烦得无法安坐才叫坐不下去。想通了就不想了也是一种坐不下去。而且我的本意也并非是你被外物侵扰，甚至刚好相反，那法术原本就是为了让你久坐而出离。”
“莫非真的是天意，上天不让我静下来。”我心情很低落。
惊梦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巴开口说：“别什么事儿都让老天爷背黑锅，想静下来可不是什么事儿都不干在那儿干坐着就成。人不罪己而罪人，不咎人而咎天啊。很多事你得去做才能改变而不是空想。这饭也吃完了，先各回教室，放了学我再去帮你。”
正是饭点儿，惊梦把我堵在了教室里。他非让我整理一下课桌，大家不都是一样乱么？为什么还要管我整理课桌。可是没办法，好好整理吧。我一边整理，他一边指挥。什么书本放课桌上，什么书本放抽屉里，都说得很详细，就只差没有亲自动手了。终风的书本资料实在太多，所以每张课桌上都码得很高很高。整理好的课桌很是干净，什么都整整齐齐，虽然嘴上还有些意见，可心里还是感觉很舒服。回到宿舍在惊梦的督促下浆洗了衣物，还擦了床垫叠了被子。那种感觉非常微妙，听从指挥我动作并不慢，可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又不是我的监护人。
不过修行人会那么在意这些琐事么？我似乎是略有领悟。而下午放学后，他居然还借来了扫帚簸箕之类的东西。他忙前忙后我和熊佳总不能站在旁边看着。当然，想做好任何事情都不简单。扫地人人都会，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扫干净，更不是所有人扫地都能用一个好字评价。惊梦倒是扫得一手好地，他跟我讲了一些做家务的窍门，什么来回清理和朝同一个方向让我实在提不起丝毫兴趣，一转身就全忘记了。我和熊佳只能给他打打下手，花了好长时间才清扫干净。装修废料清理出去了，寝室显得大了不少；蜘蛛网、墙上的污垢以及天花板的灰尘也都弄干净了，到处都很亮堂。甚至天花板的裂缝和坑洞都被修理好了——惊梦用木条把熊佳那边塌落的天花板顶起来了，然后用胶布把裂缝粘合了，而无法粘住的破洞则用废报纸和卫生纸堵上。这当然是权宜之计，不过却是帮了我们大忙。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们都没想着去把房间收拾得舒服一点呢？我的心微微颤抖。熊佳倒是会做人，一边招呼惊梦坐下，一边去倒水。他私下对我说让同学做了这么多不好意思，应该请他去吃饭。
整个世界都焕然一新，我的生活也焕然一新，我觉得我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虽然只是做了一点琐碎的小事，虽然惊梦没有跟我讲任何大道理，可我突然明白了我的错误。我的生活是我自找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想安静，可我什么都没做。站在至高点俯瞰，却只是舍本逐末，而我所厌恶所鄙夷的却并没有那么不堪。
想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在床上盘起了腿，尔后，闭目凝神。不过很快就被打断了，居然是惊梦。
惊梦：“静坐本来就有一套方法，我本来想直指本源助你成功，后来才意识到应该循序渐进。你现在一静就被扰动，这功夫干脆不练了。我听你呼吸气息不定，进出成风，用力成喘，不如先从调息入手。”
“就这么换学其他的不影响么？”我心里实在是有顾虑。
“人生难免走弯路，何况红尘俗世都在穷折腾，咱们也不妨多做做无用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