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惊梦哭泣，也从未见过他这样脆弱的一面。眼泪来得莫名其妙，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又何必为别人黯然神伤呢？这和尚究竟是什么人？跟惊梦又有什么关系？
眼泪是很普通的眼泪，因此它让惊梦显得非常可怜非常狼狈。衣襟沾湿后，餐桌也有泪水洒落。这样哭会出事吧？我连安慰的话都不敢多说，只好放下筷子静默。
和尚先念了一声佛号，然后说道：“施主发慈悲心，此念一起，当得无边无量不可思议功德。惟愿施主守清净心，持慈悲心，莫要妄动兵戈，致使生灵涂炭。”
言毕，和尚起身施礼。慌得我们三人也赶紧起身。
和尚伸手在惊梦脸上轻轻一抚，惊梦的眼泪就止住了。只见这两人都闭目呆立着，许久都没有动作。
过了好一阵子，惊梦才浑身一震，睁开双眼。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他想躬身施礼，但被和尚拦住了，嘴里不住说着：“多谢大师点化。”
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你心有明悟，自然通达，与和尚无干。”说到此处，他低声念诵了几句，我没有听清，想来是佛门真言。然后伸出左手，泪痕凝成了一粒晶莹的水珠，桌上、衣襟上乃至地上的泪水全都漂浮起来，汇聚到了水珠里。
水珠，或者说是泪珠，大小和形状都没有丝毫变化，看起来和草木上的朝露没有丝毫差别。但是只有仔细观察，心中就会生出哀伤和善念。惊梦的眼泪还有这功能？还是说这是和尚的法术？
和尚将泪珠贴在胸口上。泪珠炸裂，发出五色光芒，跟和尚的鲜血混在一起渐渐不分彼此，光华流转不定，不多时，虚空中生出了一朵白莲。
“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如是观之。”莲花开落，空中有花瓣洒下。落到地上或是落到我们身上，一眨眼就全不见了，只有沁人心脾的香气还在身边缭绕。
惊梦的法术早就失效了，但我偏偏看清了这些。特别是和尚的伤口，虽然血还在流淌，但伤口明显没有之前那么深了。
“这是个娑婆世界，人人都堪忍于世。出离之法虽有，却是不足传，不可传的。修行次第劫难重重，得传妙法，又有几人出离呢？人间是人的居所，也许它也能化作清凉净土。人间的事应当交予人做，神佛可以指出个方向，却不能代劳……”
和尚的话真说到我心坎儿里了，要是这个世界神仙满地走，那简直是太可怕了。一心求神拜佛就可以得到解脱，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只有神佛才是真实，我们的生命都将成为虚幻。或许有人认为唯有向神佛求取宽恕和解脱才是正理，但我是坚决反对的。
神佛过去也是人，焉知凡人未来也可为神佛呢？历经重重艰辛与磨难，神佛得到了超脱。这种超脱的背后是无尽的痛苦，人想要超脱也必然历经磨难，指望神佛救赎的捷径从来都是行不通的。修行典籍浩如烟海，神佛已经指明了道路留下了路标，想要出离就得坚定地走下去。
“施主救了和尚，希望施主能救一救众生。施主与我结缘，万望不要打破其中玄机。”说完，和尚就出门走了。
我坐了下来，对惊梦说：“说好的送我一场佛缘，到头来没我什么事了。你老实交代，到底得了多少好处。”
惊梦向和尚离开的方向认真地施礼，然后也坐了下来。他说：“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修行也有了精进。但明于心不明于口，尤其不能对你说。”
“那和尚是谁啊，看起来好厉害，快跟我说说。”
惊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和尚刚才有交代，我不能说。其实你可以猜一猜，我之前听过你念他的诗。”
“我可没怎么念过和尚的诗。你要说寒山、拾得、佛印这些人，隔了这么些年怕是骨头都化了。”
惊梦听后想要说什么，却被东流打断了。“不可说。”
东流还站着，一脸凝重地看着和尚离去的方向。他似乎不想让我们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但偏偏自己又忍不住说了一席话。“神佛可能会化身人间，点化有缘人。但来去也并非自由，一旦被人识破，往往就不能在人间久留。所以你有什么话，藏在心里，不要说出来。”
“你是说，他是……”
“不要说！”惊梦和东流齐声说道。
我明白了，这和尚不是人，但究竟是谁我还不清楚。
“别吓我，这么大声干什么？把老板招来就不好了。我突然有个好主意，既然神或者佛被人识破就不能在人间久留，那以后要是真遇上了，咱们是不是能直接把人给骂回去。”
惊梦冷哼一声。“就你鬼主意多。做人的事还没闹明白，还想什么神神鬼鬼！神佛之所以是神佛，没有害人之心是最基本的前提。难道到现在你还没明白人最可怕？”
惊梦这些话还真是不好听。我发觉他近来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些，以至于脾气越来越臭了。东流听了他的话，似乎是下了某个决心。他对我们说：“我得跟上去。有些人他不方便动手，但我没有顾虑。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他。”
惊梦一下子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走，遇上麻烦也好有个照应。而且我蒙他点化，护送一阵也是应该。”
我急了。“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而且龙女没见着，真要出什么事我找谁拿主意？”
惊梦说：“事有轻重缓急，暂时是顾不上龙女了。其实我们现在过去，也是为龙女好。如果这位大师原意护佑龙女，龙女在人间的灾祸就全都躲过了。”
“那你们早去早回，我回去等着，不管有没有消息，别让我等太久。”我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解，现在似乎连我都觉得龙女出意外了。
“先别忙。”东流说道。
“怎么了？”我问。
“我一个人去就好，你们俩去找龙女。”惊梦听了，马上就提出反对。但东流摆手制止了。“咱俩都去，或许有些人就不敢露头了。而且大师不能过多干涉世间的事，你何必拖累他？找到龙女才是正经，你不要忘了你的责任。而且……”
东流卖了个关子，停下来将茶水饮尽了。“你们碗里杯里都剩了东西，全吃光了也是佛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