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这一基点上,高行健提供了“忏悔意识”的另一形态,把上帝、法官、犯人乃至整个精神法庭都移入人的身内的形态,即无宗教、无外在理念参照系、无中介的自审形态。这种高度的“自救”意识,使他既怀疑“救世”的外在权威,又拒绝别人对他的拯救。他声明说他无须这些救主:“人都好当我的师长,我的领导,我的法官,我的良医,我的诤友,我的裁判,我的长老,我的神父,我的批评家,我的领导,我的领袖,全不管我有没有这种需要,人照样要当我的救主,我的打手,说的是打我的手,我的再生父母,既然我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再不就俨然代表我的祖国,……人总归都是代表。而我的朋友,我的辩护士,说的是肯为我辩护的,又都获得我一样的境地,这便是我的命运。”高行健:《灵山》,第393页,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0年版。
高行健的代表作长篇小说《灵山》,实际上是高行健的精神之旅。在这一奥德赛似的云游中,他寻找的是若有若无的灵山。所谓灵山,其实正是他的“道”,他的精神图腾,他的立世方式与精神方式。从《灵山》到《一个人的圣经》,他一直在寻找。那么,他最后找到灵山了吗?在现实的地表上,他好像没有找到,但在精神深处,他是找到了。他找到的灵山,就是自救之路。在现实地表上,“灵山”若有若无,对它始终只能意会,无法言说。《灵山》第七十六节中,主人公的旅行已快结束,但还是不知灵山在哪里。
他孑然一身,游荡了许久,终于迎面遇到一位拄着拐杖穿着长袍的长者,于是上前请教。
“老人家,请问灵山在哪里?”
“你从哪里来?”老者反问。
他说他从鸟伊镇来。
“鸟伊镇?”老者琢磨了一会,“河那边。”
他说他正是从河那边来的,是不是走错了路?老者耸眉道:“路并不错,错的是行路的人。”
“老人家,您说的千真万确。”可他要问的是这灵山是不是在河这边?
“说了在河那边就在河那边。”老者不胜耐烦。
他说可他已经从河那边到河这边来了。
“越走越远了。”老者口气坚定。
“那么,还得再回去?”他问,不免又自言自语,“真不明白。”
“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老者语气冰冷。
“您老人家不错,说得是很明白……”问题是他不明白。
“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老者从眉毛下审视他。
他说他还是不明白这灵山究竟怎么去法?高行健:《灵山》第76页。
长者暗示他,不是没有灵山,而是你看不见灵山,也无须问灵山在哪里,在河这边还是河那边,其实,灵山就在自己身上。世上没有灵山,但又处处是灵山。正如世上本没有鸟伊镇(乌有镇),作者自称从“无”中来,长者也告诉他到“无”中去。于是,作者在《灵山》的最后一节,终于宣布自己在小青蛙的眼睛中看见了上帝。“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圆睁睁,一动不动,直视着我。”“一张一合”的那一只眼在讲着非人类语言形态的语言,至于我是否明白,这并不是上帝的事情,而是自己的责任。在《灵山》里没有找得到“灵山”,那么,在《一个人的圣经》里是否找到灵山昵?他当然也没有找到神迹似的灵山,但他对灵山的精神内涵却更清楚了。这个灵山,就是个体生命从统一的思想符码体系中摆脱出来、解放出来的瞬间精神状态,也就是从多种外在束缚下解脱出来而对自由的大彻大悟。灵山不是红太阳,灵山不是上帝,灵山不是佛,灵山不是偶然,灵山不是知识,灵山只是对自身存在的醒悟和对“自救”的大彻大悟。《一个人的圣经》所揭示的救赎方式是个体生命自我救赎的方式。试看小说结尾最重要的一段话:
说人生来注定受苦,或世界就一片荒漠,都过于夸张了,而灾难也并不都落到你身上,感谢生活,这种感叹如同感谢我主,问题是你主是谁?命运,偶然性?你恐怕应该感谢的是对这自我的这种意识,对于自身存在的这种醒悟,才能从困境和苦恼中自拔。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第61节。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9年版。
这段话再明确不过地暗示:与其感谢主,不如感谢自身的醒悟,与其寻找与主相连的灵山,不如在自身中发现灵山。按着,他又写了这么一段话:
棕榈和梧桐的大叶子微微颤动。一个人不可以打垮,要是他自己不肯垮掉的话。一个人可以压迫他,凌辱他,只要还没窒息,就没准还有机会抬起头来,问题是要守住这口呼吸,屏住这口气,别闷死在粪堆里。可以强奸一个人,女人或是男人,肉体上或是政治的暴力,但是不可能完全占有一个人,精神得属于你,守住在心里。说的是施尼特克的音乐,他犹豫,在暗中摸索,找寻出路如同找寻对光亮的感觉,就凭着心中的那一点幽光,这感觉就不会熄灭。他合掌守住心中的那一点幽光,缓缓移步,在稠密的黑暗里,在泥沼中,不知出路何处,小心维护那飘忽的一点幽光。说他顽强,不如说他耐心,那种柔韧卷曲,织一个茧像蛹一般装死,闭上眼睛去承受那沉寂的压力,而细柔的铃声,那一点生存的意识,那点生命之美,那幽柔的光,那点动心处便散漫开来……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第61节。
这段话又进而暗示,灵山原来就是人自身的那点幽光。灵山大得如同宇宙,也小得如同心中的一点幽光。人的一切都是被这点不熄的幽光所决定的。人生最难的不是别的,恰恰是在无数的艰苦困苦的打击中仍然守住这点幽光。这点不被世俗功利所玷污的良知的光明和生命的意识。有了这点幽光,就有了灵山。凭着灵山,个体生命就可以获得解放,获得救赎。灵山在内不在外,灵山就在每个人的生命深处。高行健作品中的灵魂维度产生于灵山。他认定人是脆弱的,但是脆弱的人有他的尊严和价值。他们和自己的弱点搏斗,不断地进行自责、自嘲与自审,不断叩问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不是自虐、自馁,更不是自己打垮自己,而是为了守住身心中的那一点幽光,即一点永远的良善和美。他深知世界的荒诞,革命的虚假,人际的肮脏,还知道各种形式的时代潮流难以抗拒,但他还是要守住最后一点人的骄傲,保持一点贵族气。正如堂·吉诃德一样,明知世界如大风车一样荒诞,却还是要往前征战,而且要保持一点骑士姿态。
2个人的立场与禅者的慧悟
确定“自救”先于救世,并确认自救最重要的是从自我的牢笼中与自我的地狱中“逃亡”出来,又确认这种救赎方式是作家赢得精神自由的最切实的途径,这是高行健最基本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也是他的创作观。在中外的现代文学史上,还找不到另一位对“自救”如此自觉的作家。高行健曾多次说,是禅宗拯救了他。中国的禅宗精神,尤其是禅宗六祖慧能的精神和方法确实给了高行健以决定性的影响。关于禅,高行健作过多次的表述。他说,禅“体现了中国文化最纯粹的精神”。高行健:《没有主义》,第175页。禅,表面上看是宗教,实际上不是宗教。它是一种感知方式,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审美态度,一种对大自由的内心体验与领悟,一种对自我的透彻的了解。总之,是一种自救,是自我解脱的精神体系。他说:“禅宗不像一般的宗教,我以为禅宗的本质是非宗教,并不走向迷信,没有任何偶像,连佛都打了,而佛不过是对自我的某种透彻的了解。”高行健:《没有主义》,第195页。又说:“西方对待痛苦是从外面加以分析,东方则是内省,走向静观。
禅宗的高度理想不是崇拜偶像,皈依什么,而是‘佛就是我’、‘明心见性’”。见《世界日报》2001年2月17日。真正的禅,总是彻底地打破加于“自我”身上的各种“执”,包括“我执”。世俗世界上执着追求的各种世相:名号、金钱、权力、地位,都是禅宗棒喝打击的对象,到了慧能,连“接班”用的“衣钵”也打破。“真正的大禅师,恐怕连衣钵传给谁,也看得很透。”13禅宗还有一点了不得的,就是高度自觉地打破语言之执,即发现语言概念乃是人的一种终极地狱。如果说,《金刚经》发现的是“身体”这一终极地狱,那么,《六祖坛经》和慧能的其他思想,发现的则是“语言”这一终极地狱。正是这种发现,使禅宗在其精神活动中,对语言充满警惕。高行健最终提出“没有主义”的论说,正是对“主义”这种大概念的质疑与放逐。正当人们企图使用“主义”去救世的时候,他却发现“主义”不仅救不了世,反而给人自身造成巨大的牢房,因此,重要的不是去标榜主义,而是放下“主义”正视人自身的弱点进行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