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朦亮,四处鸡鸣起。梦云烟也被吵醒了。
身体有些僵硬,慢慢坐起来,还不等看自己的情况,却见听关门落锁声。往外一瞧,归期又出门了。
她给自己捏了一个“净尘诀”,然后从屋顶上一路蹦着跳着跟着归期。
归期一直微微低着头,再加上梦云烟轻盈又躲得妥当,直到出了城,归期也没发现她。
出了城之后,梦云烟刚从城墙上落下,归期就顿住了身子,明显是刚发现了身后人。
梦云烟尴尬地揪着袖口,“我不是坏人啊……我真的想帮你的……”
归期没有回答,径自往路边林子里走。
这个方向梦云烟知道,再走就会看见一小片西府海棠花,她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他。
果然,走到花林时,归期停下,坐在老地方——那棵突兀的柳树下。
过了十四天,近乎半个月,海棠花已经开得粉嫩鲜艳。随风有花瓣飘飘洒洒,美得醉人。
梦云烟没有上树,而是走进了西府海棠花林里,看着晴阳蓝天,粉花飘然,偶尔有蝶飞,绕着花儿嬉戏。
耳边响起那曲悲伤的调子,不同于第一次听见时的旁观,她因为知道了归期现在的心情而有种感同身受的滋味儿,心里一阵沉闷。垂着眸子呆呆地站着,欢快的身影没了生气一般,本是素冷的冰蓝衣裙,也成了凄然的模样。
曲子很长,似又很短。梦云烟仿佛找到了开始与结束,听出了重复的地方,可是却因它情感的愈来愈浓重再次迷失方向。
“娘亲姓楚,不是一般人家的楚,而是天襄国的国姓楚。”
笛音不知何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缓缓的诉说,还稚嫩的声音,却有着成年人的冷静与深沉。
梦云烟去看他的方向,却被重重花海挡住,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穿越一切,来到她的耳朵。她知道,他只是个孩子,他很难受,他需要诉说。
“娘亲是公主,还是鼎鼎有名的千芳公主。尽管这些,后来再也没有人相信。
“娘亲与苏将军青梅竹马。苏将军立下战功受赏时,天襄国国君说,待战争得胜,要把他最宝贝的公主赐给他。
“只是娘亲性子单纯,深宫中,只有茗雅姨娘一个姐妹。茗雅姨娘下嫁边疆王爷,娘亲便一个人在宫中成了众人欺负的对象。不巧的是,娘亲十四那年,苏将军再次归来,却是败仗,还失守两城。国君大怒,那些公主们哭哭啼啼的,却没人去探望苏将军。
“娘亲去了却知,苏将军竟然并不悲伤失意。你知道吗,天襄国国君脾气差,见识浅薄,胸无大志,又听信**女人蛊惑,奸佞谗言,天襄国百姓过得并不好。天襄国远在北方,气温干冷,而战胜的天耀国,却是冬暖夏凉,百姓和乐的风水宝地。
“苏将军说,他身为天襄国人,不能叛国,可是他又希望着,自己这一败给国君警醒,让他改变。如若不变,那就让天耀国并了天襄国也好,因为之于百姓,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国君才是好的,他们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要守什么天子龙脉。只是他是天襄国国君的臣子,就只能拼尽全力保卫他的君上,无论国君如何,他都要继续战场,为国效命。
“苏将军领命再战,临走前,娘亲同国君请旨赐婚,二人约好,等苏将军再回来时,便成亲。
“不过……命运弄人,娘亲再也没等到苏将军回来,苏将军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保家卫国,守护君上,直至死亡。
“而天襄国成了天耀国的附属小国,俯首称臣,娘亲也被赶出了宫去。因为天襄国国君觉得苏将军无能,才让天襄国沦陷。
“娘亲便一路南下,往天耀国土来,她想看看,苏将军那样向往的地方,是不是真的那样好。路上,她收养了我,那时候我不足一岁,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了……她……给我取名归期,是盼望着苏将军的归期,也是知,那一日的遥遥无期。
“当时她虽然十九岁了,但是也曾是个没受过苦的公主。她单身一人还带着年幼的我,纵是天耀国民风再好,她也是过得艰苦的。
“小时候她哄我的时候就给我吹小曲儿,她最喜欢吹的是《花暖蝶飞》,那是苏将军教给她的,本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只是她时常想起他,每次吹曲子,都是悲凉寂寞,在思念与哀伤驱使下,整个曲子的调子变了,情感也变了。
“我长大以后,她会让我给她吹曲子,她就闭上眼睛,安静又沉默,嘴角带着笑,好似听到的,是苏将军为她吹的。一切苦难不在,她还是深宫中的公主,他是她的竹马郎……
“我说过,没有人比她更爱我,是真的,她待我是极好的。可能是因为此番暗夜,迷路苦行的我和她,有缘遇着了,同病相怜也好,苦中作乐也罢,这么互相依靠着,我曾经觉得,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却是最乐观最自在的母子,就那么一辈子下去,已是最好最好的事情了。
“因她的欢喜而欢喜,为她的忧愁而忧愁。这一生安安分分做个好人,让她过好日子,以后给她养老送终,然后再去陪她走黄泉。”
归期靠着树,慢慢睁开眼睛,整片晴阳让他的眼睛有些许不适应。“可是……”他的声音些许沙哑,目光呆滞,“可是我害了她……”
梦云烟冲出花海,红着眼,瓷白小脸上还有泪痕。“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狼妖的错。这是一个阴谋,千芳公主和那些无辜的人都是棋子!”
归期被她的突然出现弄得一愣,眼角一滴泪迅速滑落。他勾起嘴角,却笑的木然“你……不懂的,是我害了她……是我连累了她……我知道不管你的事,是我不敢面对,是我……都怪我……”
梦云烟心里一阵疼,上前两步抱住他。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口,但是没有丝毫歪念,反而伸出手来紧紧回抱她,声音哽咽“都怪我……我没有能力保护她,还给她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我真的是祸害……”
“归期……你别乱说……你怎么是祸害呢,你是她最疼爱的儿子,你的名字是她对爱人最浓重的期盼。你是她的希望啊……”梦云烟的下巴靠在他的头顶,两颊热泪,滑落他的发间。
“希望……”归期呢喃。
“嗯。”梦云烟难得温柔,静静地抱着他没有动作。
归期从小到大没这么哭过,泪落在梦云烟胸前,湿了一片衣襟。过了好一会儿,归期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得推开梦云烟,自己也从石头上往后退到了地上。
梦云烟不知所以,抹了抹眼角,“怎么了。”
归期有些别扭地低着头,揉了揉头发,“没事,没什么……”然后突然抬头看她一眼,视线从她的脸上往下一走,看到一片湿湿的,又立马收了回去,“没什么……”
梦云烟想了想,“归期,要不你和我回仙界吧!”
“你还想让我拜你为师?”
“嗯……我觉得你挺不情愿的……”
归期:你终于发现了。
“反正我一开始想收你当徒弟,也不是真的能教你什么,我只是想等着你好好修行,给我的返还,可以助我进阶罢了……”
归期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明白梦云烟是自己修行不成打歪主意呢。只是他还不等开口,梦云烟又继续说,“我去和师兄说说,你拜他为师好了。师兄是宫主大弟子,以后肯定是当宫主的,修为也是数一数二得高,你跟着他一定是名师出高徒。”
“那你呢?”归期有些别扭地说,“你不是要找徒弟……”
“再找呗,你现在这么可怜,我没心思打压你了。反正我已经九年没有长进了,再多一年……没什么吧……”她垂着头,语气有些低落,“还没告诉你呢,我修行十六年,从九岁以后,就再没有任何进步了。你也没见过这么差劲的仙人对吧……”也许是让归期的悲伤感染,梦云烟竟然悲苦地笑了笑,“还不如不修成仙,只做个普通修行者,至少不会被嫌弃了……”
归期突然想起来娘亲生前的话,“以前在宫中,她们都以为我单纯又痴傻,却不知我明白得很,只是人这一生难得糊涂。
“就像现在旁人只当我乐观又没经过事儿,谁能知我经历过深宫之斗却完好地活了下来,甚至出了宫,有了自己的生活;我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并且这一生忠贞至死不渝;我经历过为人母,有了一个健康帅气的儿子……
“归期,每一个人都不会像他呈现给别人的模样一般简单,他的经历,他的困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也许,梦云烟这个仙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