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兽

三人并肩而行。

假若没有沈函灵掌心那一团火光，在这夜里的密林中，定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古时起，人类便是对黑夜有着恐惧。在黑夜里，他们难以防备野兽妖怪的侵袭；在黑夜里，他们无法察觉周遭潜在的危险；在黑夜里，他们有的只是胸腔里跳得飞快的心脏；在黑夜里，他们不堪一击。

于是他们学会了利用火。

恐惧是心魔。

好在三个人并不害怕，他们势在必行。

上官飞琼昏暗中正色道，“师弟，不论如何，切记，万不可动用桦舞。”

“……我知道。”楚莫离犹豫了少许，点点头还是答应了。他端庄白净的脸映在那黯淡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这不祥凶物，不用也罢……

沈函灵听到此处，疑道，“嗯……飞琼姐姐，你说的‘桦舞’是什么啊？”其实她最初在铸剑村沈氏铸器为二人烧做饭菜时，便听上官飞琼提起过这个字眼，不过当时与二人素不相识，也没刻意寻问，只是通过当时二人的言语能知，那‘桦舞’似非良物，此刻上官飞琼再提，那股天真奇疑之心又起，况且与二人也是熟识了，便想要一并问个究竟。

她心中实下也有几分定数，被唤成桦舞的，八成是把柄让人不舒服的剑罢?

沈函灵语落，楚莫离神色便是一暗，停下了脚步。

脑海中，往事如烟过。

他暗自握紧了双拳，最后对着上官飞琼，竟是如释然般淡淡一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就这片刻之间，究竟有多少回忆在他的意识里闪过？

上官飞琼看过楚莫离此举，无奈地长叹一声，抬头看着黑夜上那高悬的弯月，缓缓道，“函灵妹妹，我口中所言的桦舞，正是我师弟他所负的那柄剑。”

“那是一件凶戾无比，不知由来的邪物。”

“剑中之力，霸道无比，甚至……甚至所及之处，能令草木平地生发，枯死之植复苏……”

……

三年前，凌霄城。

上官雄接任凌霄城主一位刚满十年，上官飞琼时年十六岁，兄长上官飞龙十八岁。

那一日清晨，日出东山，辉耀凌霄城。城上青天白云，乾坤朗朗；城下远山辽土，四方悠悠。伏龙真人上官雄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少年，御剑来到了白浮山。

白浮山，中原第一山。上顶日月苍穹，下镇九州四海。

上官雄袖带甩过，把柄巨大的法剑便是兀自向着那高高山巅飞去了。

“你可是想好了？入了城中，琐碎规矩颇多，几位长老也较严厉，纵然你在我门下，也免不了要多吃些苦头，修仙习道，非朝夕所成，万事皆在人为。”上官雄缚手立于山下，看着天上悠悠白云，开口道。

却是看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摸样，全身脏兮兮的，所着的青白色衣物样式，似不是中原之人。他背上负着一柄怪异长剑，发出浅浅的荧光。一路至此，他都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头发凌乱的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身持的凶戾之剑，与城中镇城之剑定岚似乎颇有渊源，或许你我相遇，也是命数使然。”

少年依旧不吭声，上官雄也不看他，继续道，“虽说你天资不出常人，性子却是执着倔强，加上把柄剑所含之力，日后有惊世之举也不算妄言，至于九黎仙乱一事，所谓天道无常，劫波流转，非人所能改，你也不必太过悲伤，日后窥得天道，心有所悟，便自会明白。”

少年把头埋得更低了，不停地颤抖，那看不清的面容之下，竟传出了啜泣之声。

家园已毁，亲人已亡，天地之大，何处为家?

蓦的，他抬臂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狠狠的点了个头。

伏龙真人微微一笑。转身挥袖之际，两人脚下突现出一个偌大的太极法阵，光芒闪过，已是没了两人半分身影。

只留青山依旧。

“今日召诸位于此，是为商议这眼前少年的去留，他生于九黎，前些时日，古榕山仙乱一事，想必都有所耳闻，他亲故尽数离世，只一人携一剑逃出生天，独自流离到坠星河，恰巧遇我，便是被我带来此处，欲收他入城，不知各位长老意下如何?”上官雄淡然说道，言行之间，犹如出世飞升的仙人。

“想不到世间除了定岚和焌冥，还有如此神剑，偏偏又是在这一个九黎小子手里!但这小子资质平平，倒是可惜了。”

凌霄阁中，凌霄五宗齐聚。以上官飞龙为首的许多高阶弟子也尽数在场，盯着场中的少年，不住议论，这偌大的凌霄阁内，一时间被嘈杂之音充斥。

上官飞琼也在其中。

少年跪在地上，依然低着头，不论旁人如何言语，都视若无物。

“苍峰真人此言差矣。自古不乏天资过人者，然天道酬勤，终于大成之人，往往却是平庸勤勉的苦修者。”

“明虚真人所讲虽不无道理，可他所持之剑，分明是凶煞之极的邪物，我凌霄城为天下正道之首，怎能容此剑留于城中!依我之见，今日不除，必定后患无穷！”逸空真人声色俱厉，令那跪着的少年心中不由一惊。

“凶煞之物?这剑确是凶力惊人，可与定岚倒十分相似呢，留下也不妨事。”水镜真人看看少年背着的长剑，如是说道。

“哼，水镜真人，定岚乃是我凌霄城开城镇城的无上神物，除尽天下妖邪，又怎能和这邪剑相提并论?你此番言语，岂非是亵渎先祖!”

水镜真人双眉怒锁，浅喝一声，不再其他言语，只背过身去，径直走出了凌霄阁。

明虚真人轻抚白髯，道，“同门中人，何必争执，一切还由城主裁夺吧。”

上官雄走上前来，闭目片刻，对着阁中所有人，振声道，“几位长老之意我已明白，既如此，我意已决，今日起，楚莫离，便是我门下第五个弟子。”

苍峰、逸空二人愕然。阁中众多弟子纷纷议论，脸色和言语之中，多数是不满。

“这小子有何本事，竟得了城主的垂青?”

“哼，拿着把柄邪剑，日后怕是要成祸患!”

楚莫离身形一颤，就连背后那把被称作邪物的剑，也似乎光芒微涨。

“日后，你需勤加修炼，以扬我凌霄城之名，可是知道了？”

“但倘若将来你步入歧途，为祸世间，为师必然亲手诛你于剑下。”

上官飞琼于人群之中，默默看着楚莫离，眼中升起一丝怜惜。

殊不知，这来自九黎的遗孤少年，却是从此刻起，成为了她命中最过牵挂之人。

楚莫离对着上官雄，狠狠地把头磕在了地上，颤声道了句，“弟子谨记。”

……

“原来……莫离哥哥也没了爹娘呀……”沈函灵听到此处，神色一哀，掌心的那团火也随之变的暗了少许。

“不错，师弟自那时便入了城，可他身携桦舞而来，却是被诸多同门所不容，弟子妒他排挤他，几位长老也不愿对他多加传授，处处忌惮，只有我爹对他视如己出……故他一路至今，也是饱受坎坷……”上官飞琼缓缓道来，沈函灵听的也十分着迷，楚莫离则是始终闭目，神色略显痛苦。

夜风彻骨，雪恍惚间大了不少。

“那……后来呢，为什么说，那剑能令草木复苏?”沈函灵又问道。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与兄长和师弟一同出城执事……嗯?!”话正此时，上官飞琼目光一凛，看向楚莫离，满脸肃穆，随即低声道，“师弟……”

楚莫离猛地睁开双目，只将头轻点一下，即刻运起灵力，双手在胸前画起了剑决，指尖蓝光晃晃，脚下遂是生出了一个两仪太极图。

无尘太清道!

只看他站在那太极图正中，全身被蓝色的光包裹着，前额的头发轻轻随风抖动着，对着三人身前那片无比漆黑之处，喝道，“装神弄鬼之辈，出来!”

随他手势一转，一股蓝色剑气直接冲向那漆黑处，剑气扫过之处，尖锐的嘶鸣骤起，势如破竹!

“铮!”一声脆响，那剑气却是在漆黑处被一股气劲打散，蓝光四射，刹时间，这片漆黑的枯林竟是闪起一瞬光亮。

沈函灵捂嘴惊呼!

看得见了!那片漆黑之处，看得见了!

虽然仅仅是一瞬的光亮，但是三人已是看见了——

那一双狰狞的，血红的双眼!

沈函灵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妖兽。准确的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妖类。

足足三尺长的巨大獠牙从一张硕大的口中突兀而出，散发着血腥之气，粗大的双臂直垂到地面，全身青蓝，几根尖刺般的骨头从脊柱处伸展而出，虽是相隔数丈，但隐约看得出几分人形。

那妖兽身形又蔽于黑暗，却是不再躲藏，迈出双腿，向着三人走了过去。

杀气扑面而来!

上官飞琼当机立断，只喊了声“函灵妹妹退后!”，背后双剑陡然出鞘，一红一白两道光芒闪过，那一长一短的双剑已是握于她手。

再看那对长短不齐的剑，真是有几分仙家神兵的风范——长剑剑身通体赤红，流光斑驳，七分古朴之中又带着三分雅韵；短剑似由玉石被仙界巧匠雕琢而成，精巧细致，四周灵力绕剑而舞。双剑合于一处，转魂灭魄之势，紫电青霜之威，尽数纳入其中。

上官飞琼手中的这一对如仙配剑，名为赤凤青虬，红剑为雌，采昆仑之巅赤精真铁所铸，曰赤凤；白剑为雄，集天池潭底千年寒玉乃成，曰青虬。据说此双剑为古战国时期一对征战四方的将领夫妇所铸，夫妇战死沙场，双剑遂下落不明，后为上官雄少时周游四方偶得，不甚爱惜，在凌霄城中珍藏数年，于上官飞琼及笄时赠与她。

她自幼天资聪颖，性格豪爽大方，处事不拘于小节，又生得一副倾国雪颜，自然是被上官雄倍加疼爱。她喜好修行，精于双剑齐舞之术，将凌霄城主心法无尘太清道修炼至通灵一境已有两年，再添以这一对蕴灵深厚的古剑，在凌霄城同辈之中除了兄长上官飞龙，可以说再无敌手。

但看她两条似玉纤臂如幻摆动，腰枝曼舞，双剑剑锋之处灵气大盛，反复轮转，在这无边黑夜之中，竟是形成了一圈光芒万丈的灵力之环，空气剧烈的凝结在她周身，发出阵阵轰鸣声，璀璨夺目，又是震耳欲聋。

这般美妙的身姿，这般如画的招式，早已不是人间之景。

连在她身后的沈函灵也是看呆了。

不待片刻，只听上官飞琼娇喝一声，身法一变，那环绝美的光晕连带着周遭聚集的猛烈气流瞬间爆裂开来，巨大的灵力汇成无数细小的彩色光剑，向着那走来的怪异妖兽冲击而去!

万千芳华，一刹绽放。

光剑如疾风骤雨，照亮了这一方天际。

那妖兽却似不怕，只大吼一声，巨口猛张，竟从口中吐出一块怪石，石色殷红如血，凶煞之气浓郁异常。它巨大的爪子将这石块一把握住，石块即刻发出大片红色的光芒，在这妖兽身前形成了一股壁障，将上官飞琼的七彩光剑尽数抵挡消散!

“哈哈哈，哪里来的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娃娃，道行还是不低，正好适合我拿来血祭!”

这妖兽能人言!

世间妖类无数，修历百年者，能通晓人言；五百年者，可幻化人形；千年者，即飞升妖仙。然妖类不似凡人，纵然寿数多比人长久，但内有部族互相残杀，外有人界交战讨伐，修炼之路何其艰难坎坷，非人界之辈所能想象，故能修炼达到百年的，已是少之又少。眼前这青面獠牙的妖兽，既然已通人言，修历自已过百年，再加上那颗怪异的石块，其实力定然不容小觑，非一般修仙之人能够降服。

上官飞琼见自己这一记“乱影归鸿”没能伤到那妖兽分毫，秀眉一锁，道了声，“无知妖类，便是让你见识我凌霄城剑术心法精髓!”

她心下也知这妖不好对付，便是再提了一口真气，运起招式——倾刻之际，周围落雪轻颤，枯树残枝纷纷折落，论势论力，皆是远胜于此前，手中赤凤青虬的舞动也是和刚才大不相同，顿时红、白两道光芒暴涨，只见得她立身这两道异色灵光之中，一支玉足轻点雪地，另一支则是凌于半空，双臂舒展摇动，原地旋舞起来，那双剑上的灵光亦是愈发耀眼，最后竟是完全混在了一起，化成了一个金色光弧，两色交融，根本分不出彼此。

恰似宫廷之中轻歌舞剑的秀女，戏着一红一白两条祥龙。此情此景，何似人间?

到了极致，上官飞琼双剑一挥，光弧碎裂，强大的气劲横扫方圆数十丈，积雪横飞，一时间，金光如晴空白日，刺得沈函灵根本睁不开眼，若不是她也有十足的灵力根基，恐怕娇小的身子也已经被这股气劲冲得跌倒在地了。

飞琼姐姐……好厉害……

这丫头再度睁开眼之时，金光已是散去，至于身前那眉眼倾城，善使双剑的女子……

沈函灵又是一惊。

上官飞琼的周身，十柄光剑起伏绕动，她双脚下，那缓缓旋转的两仪太极图，蓝光阵阵。

至于沈函灵的身后，楚莫离左手已将那柄碎痕从背上抽出，右手捏了剑决，蓝色的光柱包裹着他，脚下，是和上官飞琼一模一样旋转的两仪太极图。

古剑出匣步步莲，秀舞催灵动九天。

颜华不似人间客，群芳只道是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