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吉祥。”天色略黯，内室的光线也极度的不佳，晦暗不明，我懒得点灯，就这么坐在圆桌旁读书，电光火石间背后猝然响起人声。
我有些愕然地站起转身，只见一颀长的男子身影，面容看不清晰，但能感觉到是清秀而隽雅的，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你是？”
能称我为福晋的，我的心里头也基本上有数了。
“在下张明德，给瑶福晋请安。”在听到他介绍自己姓氏时，我依然被唬了一跳，张明德！
“你……”我虽有心理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是他，他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凌迟处死了吗？怎么会此时出现在此地？刹那的震撼令我大脑一片空白。
“福晋不必惊慌，二十年前死的并非在下，是贝勒爷救下了我。”张明德低醇的音色很是安抚人心，“在下不是索命鬼魂，这点福晋可以放心。在下今日来，只是为了告诉福晋一些事情，这些事也许能够解开福晋心底的一些疑团。”
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二十余年前死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也不得而知，他说是胤禩救下了他，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思维愈发混乱，毫无章法可言。
说实话，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怀疑的，但是我还是决定听他说下去。
“福晋不必多虑，只要听在下讲就好，待到故事说完了，福晋自然也就了解了事情始末了。”张明德不卑不亢，神情波澜不惊，甚为谦卑地朝我抱了抱拳。
“在下的身世和来历就不多交代了，想必福晋感兴趣的不是这些。”张明德沉毅的身形缓缓走出那片阴影，他的眉宇俊朗舒逸，目似星炬般澈亮，样貌一瞧便知并非寻常人，“我遇见廉亲王时，还是个怀才不遇的穷酸秀才，廉亲王是权倾一时的八贝勒，百姓争相传颂他的贤名，说他虚怀若谷、爱民如子、礼贤下士。但是所谓天赋异禀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吧，我不知为何对这朝的历史了如指掌，似乎能够预知未来，一****走到春和园门前，顿生一种自荐的情绪，与其潦倒一生不如奋力一搏，那时八贝勒长居春和园，世人都不大知晓，但我却能预知，我知道，这一去，不成功便成仁，因为据我所知，张明德在历史上的下场的凌迟之刑……”
“园门前报了姓名后，须臾管家便请我进了门。那是我第一回见到人称八贤王的八爷，和我想像之中一般无二，那时我才豁然明朗，而他，却注定遭此一劫。”张明德的睫毛如羽翼般轻颤，投下的一方阴影遮住了他的瞳眸，他怅叹了一声，“懂得依然太晚。若非红颜祸水为情所羁，则必宏图大展锦程无量，倘若他有心躲避，他那日定然据我于门外，乃至于我有性命之虞，保不齐杀了我永绝后患，绝无可能纡尊降贵见我……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他见我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但终究还是回天乏术……”
张明德双拳紧蜷，薄唇死死的抿着：“瑶福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促成四十七年张明德案的发生，推动太子两废两立，甚至协助雍正登基，王爷所做的一些都是为了你！我通晓历史的走向，王爷便将我藏在府中做他的幕僚，询问我未来发生的桩桩件件，乃至于帮我娶了妻生了子，浴阳便是我的孩子。”
浴阳竟是他的女儿！难怪，这双瞳眸这样相似，难怪，当年的文珺姑娘会骤然失踪，她根本没有殉情，而是被胤禩赎了身一道藏在别院里。
“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王爷一步步地迈入深渊，如果再按照历史走下去，王爷的生命即将终止，但是他……他竟用浴阳来胁迫我，逼得我不得不如实以告……”张明德像是回忆到了痛苦的事情，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声音低叫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还是你至今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王爷按部就班地按着历史的轨迹走，不惜背叛父亲手足，舍弃本心，放弃功名利禄，为的，就是你的安好，只要你活着，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你懂吗？”
“历史一旦被改变，你就将灰飞烟灭，你我都明白这道理……”张明德平复了心情，十指缓缓松开，颓然道，“王爷他……时日无多了，如果你还残有一点良心，就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只知道他走时，留下了一把钥匙，明晃晃地十分亮眼。
待到神思再度归位，我猛然向门外冲去，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
刚才看书时我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因为今日，是八月二十六日，明日，是九爷的病故之日，十五日之后，便是胤禩的大劫之日，今天再不赌，就彻底没了下注的筹码。
冲到宫门口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推到了多少堵人墙，身侧都是横七竖八人仰马翻，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斜后方猝然传来一股极大的拉力，拽得我一个趔趄停下步子：“上车！”
竟然是十三福晋，墨芫……
“芫花，用法得当便可在危急时刻救人一命……”清丽柔美的嗓音还回响在耳畔，我已经被半拖半拽拉进了车厢。
我从没有想到，当我走投无路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会是她。
车轮滚滚，将我带离了宫廷。
一间漆黑破败的宗人府小屋里，与梦境无比契合，四周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胤禩却还是纤尘不染正襟危坐，双眸闭着像是在小憩。即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也依旧脱俗如嫡仙，月白的衣衫不惹尘埃，发辫整齐地编成一条垂在背后，雨涵一抬眼见是我，轻呼一声：“福晋！”
胤禩顺着她的目光寻过来，与我四目相对，瞬时间仿佛天地失色，时间停止一般，我再也无法感知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回神时，牢门已被打开，锁链悬在半空与铁杆碰撞出铿锵的声响，在安静的牢狱之中显得尤为突兀。我俯身钻入低矮的牢门，雨涵便垂下眼帘默默退了出去。
深深望进他的瞳眸，其中是满满的情意，没有对于现实的一分怨怼和落寞，没有对我的一分埋怨和后悔，就那么淡淡地笑着，笑着……仿佛，转息就是一生。
我跪坐在他身前，伸手捧住他的脸庞，将他的额头靠紧我的额头，气息相闻，有些嗔怪着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居然瞒我这么久，知不知道我被你骗得好惨，还傻乎乎地每次都提醒你小心，看我出糗你很开心是不是？”
箍住他的肩头，我扑进他的胸膛，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他的掌心拂过我的背脊托上我的脖颈：“小傻瓜，赌输了就是赌输了，谁说我是为你来着。”
我不语，紧了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就这么靠着他的肩膀，心情沉淀，慢慢发酵。
真想，就这样老去，鹤发苍颜，春暖花开……
“你们也该缠绵够了吧。”背后兀然插入的人声，我缓缓回首，一抹明黄极端刺目。
“阿其那，嫣儿，这里只有一杯毒酒，沾滴致命的鹤顶红，你们其中一人喝下它，朕就放过另一个人，你们自己考虑。”这像是来自地狱的冥冥之音，冷酷异常，却再也引不起心底的波澜。
“我来。”胤禩微笑着开口，宛如那是琼浆玉露一般。
我并没有吱声，身下粗糙的稻草硌得骨头生疼，面上却是全然平静，只趁着胤禩起身的时候猛地从身后，用尽浑身力气拉倒他，迅即扫起那置于托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旋倒过来，现出光润的杯底：“皇上一言便是圣旨，奴婢遵旨而行，望皇上信守承诺。”
雍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八爪的怪物一样，我笑着掷碎酒盅，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蹲下，扶住胤禩的臂膀，抵御住头脑中混沌的思绪，指尖刷过他的眉眼、鼻尖、嘴唇，在他的下颚处流连不去，这恐怕，是我最后一回细细地品读他，我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烙在脑海，刻在心上，映遍我的每个细胞，这样，就不会忘记。
“瑶儿，你吐出来，吐出来！”胤禩的面色变得煞白，全身紧绷地扣住我的小臂，手指抠进我的皮肉，印出一个个青紫的淤痕，一只手还尝试着拍我的背。
“来不及了。”我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腹部的绞痛如期而至，我咬牙忍着，失去平衡蓦地向前一跌，身体已经完全落入胤禩的怀抱，呢喃着开口，恍若梦中呓语，安静闲适地好似只是春游是躺在原野的草地上晒太阳，但是他的面容已抑制不住地渐渐模糊，像蒙了一团烟雾般糜灭：“禩，你知道吗？我这游荡在三百年前的一缕孤魂，何德何能今生能够拥有……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有你，有旺儿，有浴阳，我的一生……已经没了遗憾。答应我，为了我，为了爱你的人，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好吗？答应……我……”
腹部的疼痛刺激着神经，我浑身如虚脱了一般，连开口言语的力气都一并失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牙齿咬得几乎折断，剧烈的疼痛吞噬了我残存的意识，已然突破了我忍受力的极限。
疲惫地阖上眼睑，行行泪珠不自觉地炼成珠串跌落在地，溅起缕缕水花，我这才明白，原来眼泪是不可能干涸的，到了真正不舍的时候，它便犹如新泉喷薄而出，生生不息。
“好，好，我答应……为了旺儿……好好活……瑶儿……”断断续续破碎的几个字，尔后的话语我并没有听见，只痴痴地望着灰灰的屋顶，我究竟，会入天堂，抑或是，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