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传统艺术爱好者称赞日本人“热爱自然之心”,因为它产生出石沙庭园、盆景和插花等。但是,常被忽视的问题是……日本传统艺术历经好多世纪,在统治国家的武家社会的强烈影响下,寻求涉及枝节末叶的全面控制。
——阿列克斯·科尔,《犬与鬼:现代日本的坠落》
从京都回来,我在祇园的倒霉遭遇令我对艺伎茶室与陪酒女郎酒吧两者间关系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这样的好奇心,再加上认识到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在这个国家里,做任何事我几乎都能够逃脱处罚。
巧合的是,这段时间我收到了老朋友林赛的消息,她要来东京了。我发现,林赛的“东京攻略”是为了赚钱偿还学生贷款,而且她只打算在东京酒吧里找份陪酒女郎的工作而不干别的。我一直坚信:丢脸的事儿,如果和好朋友一起做,就没那么丢脸了,所以我也加入了她的“游戏”。
我对林赛进行了培训,向她介绍了陪酒女郎市场的基本常识,并告诉她我上次去六本木遭遇的所有事情。林赛有更高的抱负,坚持认为我们应该试试银座附近比较高级的国际俱乐部。
银座之于日本就像是香榭丽舍大道之于巴黎,罗迪欧大街之于洛杉矶,第五大道之于纽约,它们的共同点就是“昂贵”。对日本人来说,这个地方(银座)本身就是一个品牌。日本人是我所见过的对品牌商品最痴迷的族群,银座有各种奢侈品专卖店,比如说劳力士、普拉达、蒂凡尼、古驰、蔻奇、路易斯威登(两家大店)。银座本质上要高于其他地方,是富人的娱乐场所,这使大量陪酒女郎酒吧的出现成为必要,其中很多家酒吧还经营最时髦的国际风情。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我们会被录用。毕竟,我没能给六本木的妈妈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她们没有给我这个没经验的年轻美国女孩任何机会。银座则更是令人生畏。
但是有了去六本木陪酒女郎酒吧游历的经验,我告诉了林赛我觉得自己在六本木之行中所犯下的错误。举例来说,我不应该提到我有一些兴趣和爱好,比如说学习外语。我原以为告诉他们我学过日语,并且希望在酒吧里与客人们练习日语,是无伤大雅的。然而,经理人不希望女孩们做任何事情。
最后,我和林赛决定,装傻可能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在与银座一家叫做“皇宫国际会所”(以后简称“皇宫”)高级俱乐部经理见面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林赛严肃地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纸笔,为我们自己创造出虚假的性格,除此之外,我们还想好了我们只接受同时雇用我们两人的理由。
我们决定,我们来自美国特拉华州的威明顿,这确是林赛的家乡。我本来提议我们俩都来自纽约——我在那里长大——但是林赛认为这会让我们看起来过于熟悉都市生活方式,所以我们成了来自威明顿的女孩。故事继续,我们俩在高中的拉拉队里相遇。我和林赛真的是大学拉拉队的队友,但是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提到“大学”这个词。
“等等,”我想了想说,“如果我没有上大学,那么我是怎么会讲日语的?”
这是个重要的细节。在这个国家里,几乎和我说过话的每个人都会立即问我,为什么我能如此精通他们的语言,我总是告诉他们实情:我在来日本之前,在大学里广泛地学习了日语。
“你曾经有个日本男朋友。”林赛不假思索地建议道。
在第一次面试时,我们就完美地牢记着已经编好的程序。
作为“毕业舞会皇后”身份的决赛对手,高中毕业后的秋天,我们一起进入了一家美容学校。但一个月后我们就一起退了学,因为学习太难了。我们的兴趣是逛街购物、互相做头发,都喜欢可爱的小狗(此处为双关语,也有年轻男子的意思)。
“我们喜欢小狗!”我脱口而出,设法保持自然的表情。最后,我们要一起在酒吧工作,因为我们俩要“像全世界最好的朋友那样,从来不曾分开过”!
男经理当场雇用了我们。
我们第一晚在东京高消费阶层区工作前,我往胃里狂灌了几杯啤酒,差点就要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林赛为此狠狠地责备了我,警告我不要忘记我们练习的事情。她还把我粘在牙齿上的口红擦掉,然后,我们一起走进俱乐部。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们刚进去了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录用我们的那个男人没有出现,所以我们俩一直站在俱乐部里,稍微有些担心,等着别人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位个子娇小、非常漂亮的菲律宾女人。
她戴着钻石珠宝,穿着高级设计师设计的服装。我发誓我一个星期前在银座大叶高岛屋百货公司的橱窗前看见过这件衣服。我俩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她优雅的外貌补偿了她要比大多陪酒女郎年龄大很多的事实——我们中的一人小心翼翼地说道:“嗯……妈妈?”
“很好。”她答道。
她的姿态无可挑剔。妈妈桑们一般是资历很久并且很成功的陪酒女郎,当她们到达一定年龄之后,就晋升到高级的职位。“你们俩真是非常幸运能被‘皇宫’雇用,这里可是非常高级的俱乐部。”她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我们俩,继续说道,“现在,我会教你们怎样成为最优秀的陪酒女郎。”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皇宫的VIP包厢中传来,“德斯蒂妮妈妈!”没有请求我们谅解,德斯蒂妮妈妈就转身离开,也许是为了处理某些可能更重要的事情。
当她离开时仿佛又记起了什么,她转过身来,用娇小的手指指着我的脚坚定地说:“你必须换双鞋。”但她并没有详述应该换成什么样式的鞋。她第二次转身离去后,我们直到三天之后的晚上才再次见到她。很明显,德斯蒂妮妈妈需要有更好的教导技巧。
我们继续在俱乐部的门道那儿站了很久。就像是被遗弃在窝里的鸟宝宝,没有“妈妈”,我们不知道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去。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她会回来的希望。我们笨拙地站在那里,酒吧门每次被推开之前都会引起一阵骚动,我感觉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我把自己装扮成某个别人期待我能成为的女孩,一件称心如意的商品。
当我们的出现终于引起早先面试我们的那位经理的注意时,他所做的只是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们俩一遍,然后就匆匆离开了。接着,这位经理立刻又回来了,带来一位打扮亮眼的男雇员。这两个男人走近我,专注地盯着我的脚。
“这鞋子真是太可怕了!”其中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
“确实是太可怕了!”另外一个肯定道。
“他们刚才竟然说我的鞋子‘可怕’!”当那两个男人在讨论如何改进我鞋子的问题时,我用手肘推了推林赛。
我震惊的是,他们刚才使用了hidoi(可怕)这个词。hidoi是日语的一个形容词,多数时候被用来描述内战、自然灾害或连续作案的杀人魔,而他们竟然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鞋子。我穿的鞋子虽然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我还是认为用hidoi来描述它实在太夸张了。
这种窘境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个搭配失误的服装模特儿。就好像我特意打扮起来——按照经理人所要求的漂亮女孩的模子——结果就是为了被击垮。
那两个男人把我带到更衣室剩余的鞋子跟前,让我挑选。我大肆地向林赛抱怨我是多么强烈地讨厌穿高跟鞋,然后却不得不选了一双——它让我五尺八寸的身高一下子长到了六尺多。我对高度没有安全感,总是感觉自己太高了,所以以前我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
“穿上高跟鞋,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庞然大物。”我告诉林赛,“难道他们不认为一个超高个儿的怪物一点都不可爱吗?”
“看起来真的不错啊。”林赛答道。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在鞋子鉴赏方面她可比我在行多了。
随后她就离开了更衣室。“嘿,林赛,穿着这双鞋,我到底要怎么走啊?”我拼命地在后面冲她喊道。
没有回应。
在我终于能够一步一步地挪出更衣室后,“竹竿”——那个经理——让我们坐在一张指定的桌子旁,所有的陪酒女郎都在那儿等着客人的“指定”。
这里还有其他二十位女人安静地坐在圆桌旁。因为我们都来自世界不同的地区,我感觉自己被置于一束混合花束或是贝纳通的广告(有极其丰富的色彩)中。毕竟,“皇宫”是一家“国际陪酒女郎俱乐部”,它的宣传语就是:“在这扇门内,客人能看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我们端直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待人采摘的花朵。我们的举止必须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以便让付钱的客人尽快地来观赏我们。
“尼可莱特——”“竹竿”挑选出一名白人女孩,用日语跟她讲话。“竹竿”要求尼可莱特向我和林赛解释该怎么去做。这位高大的金发女郎有着非常丰满的胸部,她点头答应了,还冲着这位“指挥大师”离开的背影眨了下眼睛。接着尼可莱特没有看我们第二眼,就拿出手机,在宽大的手机屏幕前继续做她刚才没有做完的事情。刚开始,我们以为是语言障碍让她没能明白“竹竿”的指示。但后来我们意识到这个俄罗斯女孩根本不想和我们说话。
“林,”我紧张地求助林赛,“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仔细看着那张桌子。”她指引我的视线穿过大厅,看到对面陪酒女郎的一个小宴会。她们才刚开始向一群客人打招呼。
“首先,你要递给客人一条热毛巾,让他们擦擦手和脸。”林赛专心地向我们的新同事学习。“倒酒的时候,要先放冰块,然后倒威士忌,最后再加水。”
“她们在慢慢地搅拌,”我在一旁低声说道,“她们这么温柔地擦拭高脚杯上的什么东西呢?”我又问。
“冷凝出的液体。”她答道。
“有必要吗?”我问道。
“这里有什么事情是必要的?”林赛冲着一位陪酒女郎微微点了下头,她正在一丝不苟地帮一位刚进来的客人把外套上的褶皱弄平。
“那么我们准备好酒以后该做什么?”我进一步寻求她的建议。
“然后你就保持安静。”林赛冲着房间对面的女人又做了一个手势:她们陪同的那些男人们好像在进行商务谈判,而她们就像是无生命的装饰品一样待在旁边。
“难道我们不应该和他们聊天或做些其他事情吗?”我讥笑地问道。
“这要取决于客人。”坐在林赛右边的陪酒女郎探过身来,低声对我们说。
我们正准备要结交这位新朋友,经理却走过来,警告我们别出声。
“你们两个美国人说话太大声了。”他批评完我们以后继续巡视。
“这个工作真差劲。”林赛低声地说。
“是啊!”我假装咳嗽。
他的威信很快就逐渐消失了。
令我们惊讶却令其他人愤恨的是,当十点钟左右,客人陆续进入时,我和林赛是第一批被选中陪客的人。很早被选中陪客对我们每小时的工资并无影响,但是这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喝酒了,而且会有啤酒的红利入账。
我们的工作培训大多来自于那个穿着亮眼的经理,第二天晚上,我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竹竿”,因为他的上半身就像根大棍子插在屁股上。“竹竿”的工作是引导每位女郎去参加每一个聚会,监督女郎们与客人们之间的互动,确认每个客人都被恰当地招待,并注意大家是否有严格遵守所有的规矩。
他想把我们丢给尼可莱特,从此摆脱掉我们这两个新来的女孩,但是他的企图悲惨地失败了,所以他需要不断地提醒我们:什么时候该给客人倒酒,双腿不许交叉,要笔直地端坐着,当男人唱完歌时要用力地鼓掌,随时补妆,或当鞋子上有污点时要马上擦干净……他的绰号由此而来。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的第一位客人的名字或样貌。唯一保留在我记忆中的是,第一晚开工几小时后,我和林赛在盥洗室里秘密会面时的对话。
“这份工作,真的真的是太差劲了!”这是林赛说的第一句话,满嘴都是酒气。
“确实如此。”这就是我全部的回答。
我们互相向彼此发牢骚:不能多嘴,还要随时注意那些男人的需求——这工作真是无比的差劲。
“你想要离开吗?”林赛笑着问我。
“我不确定。”我答道,感到稍微有些醉意。
“这能赚到很多钱,”她开始为这份工作找理由,“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两个星期,我们每人就能赚到一千多美元。”
“不用做什么特别的事情的话,这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我表示同意,“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待两个星期?”
“就两个星期!”我们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