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聪儿以前,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终日游荡在蚂蚱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里。
我毫无顾忌地偷取黄河湾上那个打鱼的河南侉子粘网上的黄河鲤鱼,然后用泥巴裹了烧着吃,或者借着芨芨草的掩护,钻过果园围墙间一个恰好能挤过我瘦小身躯的排水洞,摘园子里酸溜溜的青杏和涩叽叽的毛桃。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黄河鲤鱼最滋润的吃法其实不是红烧也不是清蒸,而是用黄河水和黄土搅拌成黄泥巴把黄河鲤鱼裹在里面,然后放在晒干的芨芨草里烧着吃。直到现在,那些酸溜溜的青杏和涩叽叽的毛桃常常在梦里勾引出我的口水。
那时,我的另外一大乐趣是偷看村里的知青在黄河湾的沙枣林里谈情说爱。我常常一面闻着沙枣花的清香,一面透过稀疏的枝叶看那个山东男知青撩起那个上海女知青的裙子,看他在她白生生的大腿附近很耐心、很轻柔地替她挠痒痒——那时的我总想不明白那个漂亮的上海女知青为什么总是那个部位痒痒。当山东男知青魁梧的躯体突然压在上海女知青娇弱的身子上,并且猛兽一样用蓄满胡子的大嘴巴咬啮上海女知青的樱桃小嘴时,我吓得尖声惊叫起来。
山东男知青和上海女知青被我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兔子般跳了起来,接着又兔子般地蹿向沙枣林的深处。青草压倒的地方仿佛遗落了一枝映山红,并真实地遗落了两袋用精致的塑料纸包着的吃食。我新奇地用手指拈出来分别尝了一口,一袋很香,一袋奇甜。我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两袋东西后,一抬头看见一条色泽艳丽的红纱巾挂在一株沙枣树上,显然是两个人不顾一切地逃窜时留下的。我把红纱巾折折叠叠后,派到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用途上——我解下母亲用碎布头缀成的早已破败不堪的裤带,用红纱巾为自己制作了一条奢华漂亮的新裤带。我一直怀疑,我后来的许多好运气,包括遇到美丽的聪儿以及后来能上大学都与这条红纱巾有关。
我一直不想上学,到了村里许多跟我同龄的孩子差不多上了两三年学后,在一个阳光炙热的日子,父亲连打带骂才把我送到了建在一座破庙旁的村小学。其实上学的头一个月,我被一种新鲜的气氛感染着,每天都早早地背了书包一路小跑到学校。但是,当那个留着长辫子的女老师和梳着大背头的男老师让我把ɑ、o、e每个字母写五十遍,把1+1=2反复计算一百次时,我开始觉得上学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以后去上学,我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散漫地走在通往学校的田间小道上。终于有一天,在比我高一级的屎蛋的鼓励下,我和他在上学途中溜进了黄河湾茫茫的苇荡。从那一天起,我不用记ɑ、o、e,也不用算1+1等于几了,而且吃到了久违的泥巴烧鱼。
但是,好景往往不长,几个月后,当父亲知道我天天在苇荡里“上学”后,极为震怒。他剥夺了我上学的资格,立即给我找了一个在黄河湾的河滩上放驴的活,并且鄙夷地说:“我的儿子可能天生就是一个捣驴屁股的料!”
我表面上显得很懊丧,内心却高兴得发狂。终于又见了,我的芨芨草们,红蜻蜓、蓝蜻蜓们,酸溜溜的青杏和涩叽叽的毛桃们……
更令我高兴的是,在黄河湾的河滩上我遇到了聪儿。
聪儿是刚下放到村里的“黑五类”的女儿,生得令人赏心悦目,她黝黑俏丽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她比我大两岁,我看到她时,她正卷了裤管坐在黄河湾的沙滩上,摆弄着一根柳棍儿在沙地上画着什么,同时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我把毛驴们赶进草木茂盛的柳树林子,又帮聪儿把那些在聪儿面前傲慢无礼的鸭子赶进有许多小鱼小虾的河汊子。在好看的聪儿面前,骨子里的叛逆忽然就变了样,我讨好地对聪儿说:“我下河给你摸几条黄河大鲤鱼,送你,你要不要?”我边说边张开双臂比划着一条大鲤鱼的尺度。 聪儿却不说话,只是羞怯地浅笑着。渐渐地,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每次我向聪儿诉说什么时,她都没有必要的对话,仅仅给我一个好看的笑容。但这正好满足了我倾诉的欲望,我特别不喜欢自己侃侃而谈时被人打断。我在河边疯长着各种水草的地方起劲地摸鱼,令我沮丧的是,摸到的几乎全是寸把长的小鲫鱼。聪儿在我一声叹息,无限失望的时候,又用一个更好看的笑容鼓励了我。
一次,我冒着被螃蟹夹伤的危险去掏河汊的石缝——石缝里往往是河蟹们藏身的好去处,从那里我果然很快甩上去两条大鲤鱼。看得出聪儿异常高兴,她要脱了鞋子下水帮我的忙。当她脱掉黑色凉鞋,又脱去浅灰色的丝袜的刹那,我的眼睛忽地着起了火苗,我看到一双白鸽子似的小脚,简直是人间的至美——再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一双白皙生动的小脚。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我当时内心深处的悸动,她那黝黑的圆圆的脸一下在我心中镀上了灿烂夺目的光环。
以后的几天里,我和聪儿在黄河湾将自己牧驴放鸭的身份置换为渔夫,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黄河湾上的黄昏比学校来得早多了,当西天染上了汗水浸渍的颜色,我便把收获的大鲤鱼用柳条串好,递给聪儿。然后,我拉来那头最温顺的秃尾巴骟驴,她骑前,我骑后,回到炊烟袅袅的地方。
这天,吃罢晚饭,我正在槽头给毛驴们添草料时,聪儿来了,在给了我一个好看的笑容后,她递给我一张纸条儿,然后便转身跑开了。
我只知道纸条上有两排黑蚂蚁似的叫字的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的含义。我不想让伙伴们知道,只好畏畏缩缩地把纸条交给父亲。
父亲扫了一眼,说:“她说她要上学去了,还说谢谢你的鱼呢。”
一直不曾红过脸的我,突然就脸红了起来。
父亲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才多大?!以后不许和她来往!”他顿了顿,“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唉……”
哑巴?!我感到有雷声滚过心头。
从来是倒头就睡的我,那一夜整夜无眠。上天剥夺了她说话的权利,索性把她听话的权利也收走了,只给她一个简单的生活。难怪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只是笑笑!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郑重地对父亲说:“爸,我要上学,我要识字。”
父亲似乎是吃了一惊,他看了我一眼后才说:“这次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如果再像以前那样……”
父亲说着,在我面前晃了晃他簸箕似的大手。
我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好好读书的,因为我有了一个美好的希望。
再见了,我的静静的黄河湾;再见了,香喷喷的黄河鲤鱼;再见了,阳光洒在芦苇荡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