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整个世界是被女神的意志所主导的话,那我们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是否如先知罗格列所说,人这种生物,必须在战争与和平的双重奏下才能体味幸福的真义?那这样的话,人类只能依靠无止尽的争斗才能存活下去了,为此,又会有多少虚浮飘渺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凋零呢?
某种意义上看,人算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生物了吧。
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合上了这本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艾尔?兰得年代记》,接着摇动轮椅来到书架前,把书放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长时间的阅读让眼睛有些疲惫,我习惯性地看向落地窗的方向,这才发现窗外的景色已经从昏黄的下午转变为幽深的暗夜。暖红的太阳早已不见踪影,一轮巨大的圆月接替了它,在远方的天空中放射出清冷的光辉。
这样一成不变的景色,或许会永远看下去吧。我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身后的走廊上传来,很快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没有回头我也知道是谢丝塔,因为这栋三层的馆墅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我回来了,艾维恩少爷。”她的声音传进了耳朵,依旧是那样温柔恭敬。
我微侧过头点了点。脚踩在地毯上的轻声摩擦跟着响起,谢丝塔走到我的身侧站定,她知道我不爱说话,所以我们之间有着很多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单论外貌的话,谢丝塔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美少女。但实际上她并不是人类,作为人造人,她的容貌和身形完全依照人们的美感而制造。同时,在这栋馆墅下面数十米深的地下研究所里,还有着十多个和她一样有着非凡美貌的少女。她们全部是从培养槽里长大,只短短几年间,便成长为人类十多岁的少女模样。在那以后,她们会选择一名拥有骑士血统的人作为主人,成为那个人操控KG最值得信赖的力量。类似她们这样的人造人,人们称之为雷亚利安。
“我刚才去了地下研究所。”她在我身边缓声说道。“瑟璃儿的培养槽已经打开了,但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我听出了话里那些微的不安,也知道谢丝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以前从她口中听说过,瑟璃儿是地下研究所里正在制造的最后一个雷亚利安,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谢丝塔的妹妹。和工厂里批量生产的量产雷亚利安不同,象谢丝塔这样单独制造的特制雷亚利安有着和人类无异的丰富感情,对妹妹的担心就是证明。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着急,我问了一个妹妹,她说父亲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谢丝塔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听到这里的我却蓦然生起了厌烦的情绪。在头脑还没发热到失去理智前,我赶紧举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父亲——心里知道那不过是雷亚利安对自己的制造者最自然的称谓,但我唯独不想听到这个词。那个男人——拉赛尔?费尔蓝德,虽然是谢丝塔和地下研究所所有雷亚利安的制造者,还曾有过“雷亚利安之父”的称号,但对我来说,却是最令我厌恶的存在。
“那个男人,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在我面前提起的吗?”等待片刻,在确保自己的语气里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后我说道。
“可是,无论您怎样想,他还是您的亲生父亲不是吗?我始终坚信你们之间只是有些误会,只要花些时间……”
“谢丝塔。”我打断了她的话。“从那个男人让你来这里服侍我,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突然问这个,少女的声音滞住了,顿了顿,这才低声回答:“六年了。”
我点头,抬手指向落地窗的方向。“看到月亮下面那片山崖了吗?白天它们是亮黄色,傍晚是橘红色,夜晚是暗灰色,这样的景色我看了六年,一直没变过。我自己也是一样,那个男人的事情,六年前我怎么想,现在还是怎么想。”
我摇动轮椅转身,谢丝塔想来帮我,但被我摆手拒绝了。
“抱歉,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已经没别的事了,所以你不用跟过来也行。”
轮椅压过暗红色的地毯,带我来到门前。拉上门的一刻,我看到谢丝塔仍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她拉长的影子陷入了一片无声的落寞。我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来表达我的歉意,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了……”
嘴角不自觉地笑了笑,如果我现在真是在笑的话,那一定是在苦笑吧。
……
一步。
两步。
三步……
我总是会在摇着轮椅前进时在心里默念,计算自己还能行走的话,这段距离要用多少步才能走完。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没办法改掉这个毛病。有的时候我不禁会想,这算不算是我对过去时光的一种不自觉的缅怀方式呢?现在的我,不能跑不能跳,连走出这栋馆墅都办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书房的书架上抽下一本不怎么感兴趣的书,打发掉一天里漫长的时间。
或许这根本不叫打发时间,因为我的时间早已定格在书房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了。
一百一十九步。
一百二十步。
一百二十一步。
心里的默念停止了。这里是走廊的拐角处,转过拐角十来米远的地方是走廊的尽头,那里的墙上嵌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当我摇动轮椅来到肖像画前时,画上的人也用安详慈爱的目光迎接我的到来。
母亲,我又来看您了。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个地方是唯一的慰藉。每当我觉得心里难受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待上一阵子。只有待在这里,我才能感受到温暖和怀念,才能忘记那个人偶般的我,回想起真正的我——那个在草地上奔跑、嬉笑、撒娇的小男孩。
“艾维恩,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了……哎呀!”
“哎呀哎呀,我的小艾维恩生气了!”
“小艾维恩长得真快,长大了一定是个美男子,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哎呀,害羞了!”
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母亲,那个总是用温软的怀抱拥着我的母亲,那个总是把哎呀哎呀的口头禅放在嘴边的母亲,已经一去不返了。
淡淡的悲痛自胸口升起,弥漫至全身。我咬着下唇埋下了头,却没有流泪,因为我已经忘记了如何流泪。
银色的月光透过走廊外侧的玻璃窗洒落在四周地上,宛如温柔的纱蔓轻抚着我,这或许是母亲无声地的安慰吧,我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抬起头,再次深望了母亲的肖像一眼,我摇动轮椅,打算原路返回。
其实心里再清楚不过,回到书房,我又会变成那个面无表情的我,然后一直坚持,坚持到下次被伤痛淹没,再来到这里的时候。
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啸倏然灌入耳朵,紧接着噼里啪啦的脆响,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抬起头,我看到身前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身影正从碎成一地的玻璃渣中站起,看样子是破窗而入的。
那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黑色的紧身衣,瘦削修长的身形,下垂的双手和手里反握着的短剑,银白发丝下的清秀脸孔显着略失血色的苍白。没有任何表情,他就这样在我的身前站了起来。
闭着的双眼睁开了,我看到了一双奇异的眼睛。左眼是幽深的暗蓝,右眼却一片赤红,红得发亮,在银灰的月光下无比妖异,象一团燃烧着的火。
“这里是‘夜焰’,发现第三类目标,排除开始。”
他薄薄的双唇动了动,象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声音虽然低沉,一片静谧中我却听得格外清晰。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便看到那只眼睛拉出长长的红色残影,随即变化成一抹黑影将视野整个占据。彻底的寒意在同一时刻从胸口升了起来,瞬间扩散到全身,不及适应的眼睛在片刻后才捕捉到身前少年的身影,可我只来得及注意到他抽回手这一个动作,视野又立刻变得更加涣散。
疼!
一瞬的疼痛像是要卷走身体所有知觉般罩住了我。我失去了对身下轮椅的感知,却更加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正从心脏的位置朝外喷洒,视野迅速朝一边倾倒,直到看到暗红色的血慢慢流过来,沾湿了眼前少年的脚,我才知道自己跌到了地上。
身体的知觉很快彻底失去,视野也跟着逐渐变暗。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以前设想过很多次,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但是,或许这样也不错呢,一直以来像个人偶般活着,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吗?结束掉这个自我,我就可以和母亲再会了吧?就可以重新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一直躺在母亲的怀里,要她给我讲故事,唱童谣了吧?那这真的是很不错的事呢……
浓重的睡意袭来,眼睛开始不自觉地闭上。视野变黑前的最后一个瞬间,我看到谢丝塔从走廊的拐角后跑了过来,看口型象在呼喊我的名字,可惜我什么也没听到。
没能为一直以来受到的照顾向谢丝塔道谢,算是死前唯一的遗憾了吧……
淡淡的思绪终于被黑暗吞没。
……
昏黑的雾气在我周围翻涌,其间不时夹杂着风的呼号,犹如暴雨来临前的天气。但身体却平静地漂浮在雾里,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虽然很清楚这不过是大脑死亡前的幻想空间,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孤独或者其他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随着流出的血被掏空,只剩下一个空壳一样。
那个袭击者是谁,还有之后赶来的谢丝塔,他们会交手吗?谢丝塔会不会受伤……算了,这些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艾维恩?费尔蓝德已经死了,生存了22年的真实感是如此稀薄,正和这种波澜无惊的死法相配,这实在算是个很好的自我开解的理由。
不甘心吗?冥冥中有个声音这样问我。
不,不会。虽然有点小小的遗憾,但那并不是什么大事。
呵呵。那个声音笑了起来,我察觉到了其中的淡淡嘲讽。有些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舍弃的呢。
周围的空间突然变化,原本呈无规则流动的雾气像是有生命般开始聚集,渐渐形成一个有着巨大入口的甬道,并向我逼来。不,不是雾气在动,是我在朝着甬道飞去!等到反应过来,我已经穿行在这条雾气构成的甬道里。有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从前方飞来,像被吸引一般没入我的身体,每当这时我都会眼前一亮,一幕接一幕的幻像不断出现在眼前:
我看到宽阔广场上集结的士兵们,银色的盔甲和同样银色的长矛在阳光下折射出慑人心魄的光辉;我看到血红夕阳的映衬下,站在远方地平线上的巨大身影对着人类的村落发射出炮弹,整个村庄被耀眼的光芒湮没;我看到在寒风呼号的雪山上,人们如蝼蚁般接踵前行,不少人倒下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数不清的碎片一个接一个侵占我的记忆,包含在每块碎片里那强烈的情感也在同时刺激着我的神经。穿行在这些场景里我时而疯狂、时而悲伤、时而大笑、时而绝望。我飞行的速度不断加快,越来越多的记忆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其间一些卑劣的、肮脏的欲望更是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为什么我要接受这些东西?我不可抑制地大吼起来,嘴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那些记忆仍争先恐后地挤进我的脑海,蹂躏、摧残我的意识,让我痛不欲生!天啊,停止,快停止吧!我的灵魂哀嚎起来,但剩下的记忆没有放过我,它们像害怕被排挤在外一样,在最后的时刻全部涌入了我几近崩溃的灵魂。
我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哀嚎。这一瞬间我越过甬道的尽头,漂浮在广袤深邃的夜空中。灵魂的知觉发散开来,身下那栋我居住了六年的馆墅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红黄相间的火苗顺着窗户不断向上****。造成这一切的则是远处夜空中的巨大黑影,不断有光弹从它表面分离,拖着长而明亮的焰尾呼啸飞来,然后一头撞进墙体,发出令整个夜空也为之震颤的爆炸声。我把灵魂的知觉伸向地下,穿过由特殊合金构成的隔离层,我看到那些被叫做雷亚利安的少女正在狭小的金属巷道里抵御手持枪械的入侵者。再向下,我发现了一条狭窄阴暗的地下通道,仿佛有人穿行其中。我激动起来,想要探个究竟,然而似乎是灵魂的知觉延伸得太远,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就在这时先前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空灵幽幻的声线轻易地夺取了我的注意力。
来吧,走吧。
走?去哪?
灵魂的归宿。
我的意识像被什么牵引着向前飘行,越来越快。我本能地觉得目的地应该是山谷东边的那片山崖,对,就是那片我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时常眺望的山崖。我注意到了那上面站着的瘦削人形,以及横抱在他臂弯里裹着毛毯的纤细身影,我径直飞向那个身影。意识与身体接触的前一刻,从被拨开一角的毯子里,一只萤白剔透的手伸了出来,像是要抓住什么般直伸向我的方向,手的后面是一双有着迷幻辉光的冰蓝色瞳眸,那对瞳眸里映照出的熊熊火光是那样清晰——
一声绝望的嘶鸣在我耳畔响起。那不是我的声音,但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听到了心崩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