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这是现在唯一的感觉。
在翻落下车的过程中我幸运地没有受伤，但精神和体力的消耗却让我几乎透不过气。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般，脸上火辣辣一片，浑身上下更是又酸又软没有一点力气。有好一阵子，我只能躺着一动不动，直到难受的感觉一点点消退下去，大脑才得以从真空般的状态恢复。
身下传来蓬松柔软的触感，淡淡的清香掠过鼻翼，我似乎躺在一片草地上。睁开眼，深浅不一的层层枝叶落入视野，那后面则是逐渐失去阳光的天空。看来这里就是山脚的从林带了，跃过那片断崖，教团的追兵短时间内应该到不了这里了吧。
旁边有一颗树，我费力地撑起身体靠坐上去，完成这个动作让我又气喘吁吁了一阵子。这之后我才发现那个红发少女正坐在不远处打量着我。看到我把目光转向她，她像是赌气一般迅速别过了头。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音响了起来，她怔了怔爬起来，侧过身走到一旁，掏出一个小巧的装置贴近了耳朵。安静的环境下，一个男声从那个装置里传了出来。
“怎么样，人带出来了吗？”
红发少女斜睨了我一眼，又迅速转回头去，没好气地回答：“带出来了，你怎么不先问问我受伤没有？”
“哈哈。”男声听上去有些尴尬：“别人不相信你的实力，我还能不相信么？”
“算你会说话。”少女轻哼了一声，“你那边情况怎样了？”
“教团的反应比我预料的快了些，撤退的时候稍微碰上了点小麻烦，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看来那个人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如果事先不清楚教团的兵力部署，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来。”
“这样最好，如果你被抓住了，我绝对会把那家伙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少女恶狠狠地回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对了，我们在C点的树林里，车好像掉到下面河里了。”
“好，在那等着，我马上赶过去。”
通话结束了，红发少女收起装置转身走了过来。这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根据她和那个男人的对话我心里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我在考虑是否有必要确认这些事情。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那个人是我哥哥，也是这次行动的策划者。”少女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至于我们，我们只是一群流亡的人，外界的人称我们为反教团组织艾布雷德。”
艾布雷德？记忆里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难道是近一两百年间新兴的组织吗？我迟疑了一下，顺着自己的猜测问了出来：“你想让我加入你们？”
红发少女点了点头：“我们手里有一部KG，但没有雷亚利安。工厂制的量产雷亚利安虽然也能弄到手，但她们性能太差了，要和教团对抗，必须要你这样的特制雷亚利安才行。我的哥哥有着骑士的血统，你要做的就是和他缔结契约，成为他的专属雷亚利安，而那部KG会成为你们的坐骑，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和教团对抗的实力。”
少女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他们需要战力，基于这个原因把我从教团手里夺了过来，想让我和他们的骑士缔结契约——我知道由于原始定律的存在，雷亚利安总归要和骑士缔结契约的，就像成年的女儿迟早要出嫁一样。但即便猜到了这个结果，真正听到这话仍让我觉得荒唐而厌恶。我不是真正的雷亚利安，这从我并未受那些禁锢思想的原始定律约束就能证明，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和骑士缔结契约还是未知数。就算可以，那种事情对我来说也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哪怕是一想到自己会像物品一样从属于某个人，身上便忍不住一阵恶寒。
可很快我又犹豫起来，我想到了刚才帮助少女突围时抱着的那丝期待，我在期待什么？闭上眼，混乱的思绪开始渐渐变得有序起来，我想到了我活着的目的，对，复仇！之所以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劫持出来，真正的原因在于我的内心期望改变，不脱离疗养地那种一切由他人掌控的生活，我便一直不能展开复仇。如果说非要为此有所牺牲的话——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大概就是落下不信守承诺的罪名了。
想到这里，原本让我如此为难的决定也变得简单了。我睁开了眼睛，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一瞬，回望向眼前的少女，我说道：“我可以成为那个人的雷亚利安，但在那之前，你们要帮我找到一个人。”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提出要求，红发少女表情一滞，接着便露出一副“雷亚利安居然会讨价还价”的表情：“说说你要找谁。”
“拉赛尔?费尔蓝德，帮我找到他之后，我就和你说的那个人缔结契约。”
这个承诺其实并没有意义，未来的事情包含了太多的可能性，其中最大的可能性或许就是，找到那个男人之后，他会为他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而我也会为我的复仇付出代价，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了。为了这个目的，我宁愿背信弃义一回。
红发少女眼里的光芒犀利起来，我感觉到她开始正视我了，但同时她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必须帮你找到你的制造者，你才肯帮助我们咯？”
“对。”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也拒绝你的要求。”
我的话显然把少女惹火了，她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还没意识到你现在的处境吗？你已经被我劫持了，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果然是雷亚利安，连最基本的讨价还价的原则都不懂！”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的心底泛起了阵阵苦涩，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让步，我针锋相对地回答：“你既然知道我是雷亚利安，你也应该知道威胁对我不起作用。”
的确，要说威胁，最大的筹码就是自由和生命，可惜这两样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决定权在我手里，如果我选择拒绝的话，那不论是谁，不管用哪种手段，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气氛紧张起来，少女绷紧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是如此愤怒，以至于她如果突然掏出枪来把我射杀，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空气在这时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一个陌生的气息突然出现在我的感知里，我扭转头把视线投向身侧不远处的一处树丛，红发少女跟着疑惑地看过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身前的灌木，从树丛的阴影下现身了。
“巴瑟夫！”
红发少女欢叫一声扑过去，那应该就是她的哥哥的名字吧，但立刻她就停了下来，她的脸上显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那不是她的哥哥？我望过去，那个身影已经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上覆盖着宽大而样式奇特的白袍，袍子的边缘有着繁复华丽的金色绣花，一顶巨大的兜帽从他的双肩一直延伸到了头上，高高地耸立着，兜帽之下本应是脸的位置却被一面银色的面具覆盖着，面具一直伸展进了脖颈处的袍子里，只在左眼的位置留有一个缺口，可从那缺口中透露出来的却不是人的眼睛，而是血红的宝石般的光辉。
“你也听到了，这孩子不愿意成为你的同伴。”那个人说话了，犹如机械般无机质的声音和他没有生气的外表透出的感觉如出一辙。他的话里提到了我，那他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带着某种目的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气息几乎突然出现的，在那之前我一点察觉也没有。
“这和你没关系。”红发少女沉声道，同时迅速拔出了枪，“马上离开我的视线，我现在心情可不太好！”
然而穿白袍的人不为所动，那无机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他才是威胁的一方：“我倒觉得马上离开这里才是你最贤明的选择。当然，这孩子你得留下，夺来的东西，不物归原主可不行。”
“这么说你也是教团的人了？”少女把枪对准了白袍人，“不要以为我没杀过人，敢阻拦我的话，你也下地狱去吧！”
“是吗，什么时候老鼠也学会狂吠了？”
砰的一声，少女的枪响了。子弹在白袍人的胸口贯穿出一个弹孔，带着他的身体整个向后倒去。然而诡异的现象发生了，以那个弹孔为中心，白袍人庞大的身躯开始迅速塌缩，没等倒到地上便已完全消失不见。那是幻影！得出这个结论的我赶紧转头，却发现白袍人已然出现在了红发少女的身侧，他从袍子里伸出的手已经制住了少女的双腕，那是一只由金属鳞甲和机械经络的构成的手臂。
“枪对骑士不起作用，这么基本的战术知识都不知道，还敢自称杀过人？”白袍人反问的声音里仍旧没有一丝生气，但那只手上的机械经络却已开始渐渐缩紧。少女发出了一声惨叫，枪从手里掉落下去，然而没给她松口气的机会，白袍人的另一只手已经一拳打中了她的小腹。
少女的脸整个扭曲了。白袍人手一甩，少女的身体就像团麻袋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不远的一颗树上，然后摔回了地面。
我不禁侧过头，不再去看眼前这幅惨景。其实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少女和这个人实力上的差距，这与其说是判断，更不如说是本能的直觉。可即使知道我又能做什么呢，少女肯定不会听我的劝告，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再去管那个红发少女，白袍人径自走到了我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那右眼发出的红光却让我有种他是在看着别人的感觉。他弯下腰横抱起我，刚朝前迈出一步，身后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借着他转身的动作，我又看到了那个红发少女。她趴在地上，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树叶，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像是岔气般的咳嗽。半晌，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句：“教团的走狗！”
“教团的走狗？”白袍人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感兴趣的色彩，接下来的一句话里则充满了让人无法忽视的高傲，“你应该记住，这个世界可不是教团在支配。”
“老鼠要乖乖地躲进地下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才叫老鼠不是吗，赛尔维的亡灵？”
红发少女犹如受到了重击般张大了嘴，却哑然发不出任何声音，片刻后泪水才猛地从眼眶中冒出来，和脸上的尘土混在了一起。我看出来了，那是屈辱的泪水。
白袍人抱着我离开了树林，即便走出很远，少女最后那悲怮、愤恨又无能为力的哭声还回响在我耳边。我不知道她所在的组织为什么要反抗教团，以及那句赛尔维的亡灵代表着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的悲愤。是否外面的世界都是这样残酷？弱者只能承担痛苦？那这样的话我要怎样才能保持平静的生活？一直待在疗养地才是最好的选择了吧。我突然觉得好疲惫，疲惫到什么都不想去想，连动都不想再动一下。利益，纷争，痛苦，让这些东西离我远一些吧。
接下来的事情犹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闪过。白袍人走到半路碰上了教团的追击部队，我被放到了气垫车的后座上，回教团总部的途中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让我一度缩紧了身体，最后我看到了出来迎接的费南多司教，面对白袍人的他神情郑重肃穆，他的身后跟着表情阴郁的伊凡特和惊魂未定的凯特修女。气垫车刚停下，凯特修女便扑过来抱住了我，她的泪水簌簌而下。
“感谢女神！终于让我看到你平安无事了！”
直到这时，我冰凉的身体才终于感觉到一丝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