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花飞落花满霜，落花满霜夜迷烟，霜夜迷烟浊影碎，烟浊影碎撒花飞。”
夜凉如水，萧瑟寒风，青峰山头寥寥树影，摇摇晃晃一黑衣人，自饮自醉，喃喃自语，不胜悲凄。其身后立着一男一女，欲言又止，静立良久。
眼见夜雾浓重，那男的悄声对那女的说道：“不如还使那招吧？”那女的呆了一呆，举袖拭去眼角泪水，轻轻点点头。那男的低低叹了一声，左手轻扬，一枚细如发丝的金针钉入黑衣人脊椎。黑衣人身子一软，缓缓滑倒在地，他眼中的泪光闪铄，嘴角一丝甜笑，思绪渐渐迷离，似乎又身置四年前那一夜……
一样的夜，一样的寒风，一样的山头，树下默然肃立的黑衣人，他双手叉抱胸前，紧抿的双唇带着一脸寒意，如鹰似隼的目光牢牢盯住崖下狭窄的羊肠小道。
随着“咕噜咕噜”的转动声刺破这静夜，羊肠道北边山口急急行来一辆木轮推车，推车之人身形粗矮，头发斑白，雨笠短衣，裤腿挽起老高，脚下一双藤鞋已磨得半损，一副老朽贫农打扮。推车上堆着几个大木桶，车推得急时，桶里的潲水溅出不少，一路滴落，散发出阵阵酸臭。
风拂影动，黑衣人已悄然落在推车前。推车老农一愣止步，抬起一双浊黄的老眼茫然扫过黑衣人一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道：“路人莫拦了老农的路，弄脏了衣裳，老农赔不起。”眼见黑衣人动也不动，老农又低声嘟囔道：“原来是个聋哑的！”说着，低下身去，从车底抽出一把黑黝黝的铁锄，脸露狰狞之态，往车板上狠力一砸，嚷道：“老子叫你混开！”话音未落，桶里潲水溅射而出，直往黑衣人劈头盖脸淋去。老农眼中凶光乍闪，正以为黑衣人无可闪躲处，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红光闪过，一支珊瑚血刺已抵在自己咽喉，耳听得身后黑衣人冰冷的声音道：“这招‘神农挥雨’的确很毒，只是对我黑衣没什么作用。你该不会忘了这种毒水是出自何人之手吧？”
老农听得此言，不禁一阵冷颤打上心头，嘴角抽搐不止，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是……”，黑衣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他，我只是来拿‘月之泪’。”老农黙然半晌，突然仰头狂笑道：“好！好！三十年来的辛苦原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言甫毕，老农青筋突暴，全身骨胳咯咯作响，短衣下嘶嘶声大作，似无数响尾蛇在游走。黑衣暗叫不好，双足一点，几个起落，已奔至山头上，俯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崖下的老农。只见老农浑浊的双眼渐渐变成血色，瞳孔闪着绿光，面上道道青筋似小蛇般凸现出来，全身皮肤皱起，弯曲的手足如野兽尖爪，身上浓浓散发出腥臭之气。
此时月上中天，清亮月光洒遍大地，老农仰头望月，吼声震天，凄厉之声回荡山谷，瞬时飞沙走石，天地暗淡。腥臭之气愈浓，似蒸气般升腾充斥了狭窄的小道，一时间鸟尽虫绝，清辉大地变得如人间炼狱一般。
只听尘雾中老农厉声呼道：“老鬼!缩头缩脑干什么!你追了我三十年，倒让一个小鬼来逞能!”四周一片寂静，无人作答，老农怒气更炽，狂怒下双手乱挥，一道道红光劈向山崖，块块大石纷纷落下。
黑衣凝神屏气，瞧准老农出招间隙，轻灵地挪动身躯在满天乱石的小间隙中穿动。老农只在盛怒中狂劈乱砸，丝毫不察黑衣的血刺已然出手，正中他的大椎穴，锋利的刺从天突穴穿出，把老农整个像钉蛇一样钉死在地，甚至地上一滴血都没有渗出。
黑衣叹着气，缓缓俯身拔出血刺，只见血剌原来晶莹的珊瑚色闪烁着艳红的光芒，在烟蒙蒙的雾气中妖魅异常。耳听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声音酸溜溜的道：“好一把‘血隐珊瑚’，人人避恐不及的吸血兵器，落在你师父手中已经近百年了，没想到你竟能得到老毒怪的真传。”黑衣也不回身，只是看着倒在地上已经萎缩的老农的尸体道：“他弄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惨样是我师父一手造成，死了倒也解脱了。只是‘月之泪’没有问出下落，你我就白跑这一趟。”
那苍老的声音沉吟道：“蛇农自号天下第一训蛇高手，他耗费三十年寻得蛇王，怎会轻易放养别处。以他爱蛇的性子，‘月之泪’多半也没有被他取出自用。为今之计，我们只有细细搜遍他的东西，江湖中只听闻蛇王孕有‘月之泪’，却没人见过蛇王长什么样子，也许只是一条小蛇，被他藏在身边也说不定。”边说着边从暗处走了过来，在蛇农尸身旁蹲下身子。只见这人白发白眉白须，身形高瘦，衣尽奢华，双手戴着一付银丝手套，举止带着一种富贵之气。看到老农的死状，他皱皱眉头，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翻找老农的衣物。
黑衣冷眼看他忙碌，心里却暗自思忖：“蛇农已死，蛇王为何不见动静?他被师父的毒药折磨了三十多年，如果蛇王真在他手里，能不舍得取出‘月之泪’来为自己疗伤？”边想着，边在四周查看老农进山的痕迹，看到在小道泥地上压出的木板车的轮印又深又粗，不禁奇怪道：“这车上堆的木桶再算上药水也不过三四百斤罢了，怎么这车痕陷得如此之深，难道这车是玄铁铸的不成？”
那华衣老人听得他这么说，忙起身探到车边，双手一摸，连连摇头道：“只是普通的木头。”仔细一瞧车子，道声：“确是奇怪”，说着用手比了比车板，又道：“车板这么厚，难道里面有东西？”随手一敲，却没有空洞之声传出。
老人待要运劲劈开这厚实车板细看究竟，黑衣耳内突听到一下极细微的响动，似是从这车板内传出。黑衣忙止住老人，道：“我此番来不想送命。这车古怪得紧，我们暂且退远，看看动静。”说着，人已离开数十丈。老人无奈，只得跟在他身后也退开老远，两人俯在一处乱石堆后屏声静气，观察半晌仍未见到异常。
老人心里不住讥笑黑衣的过于小心，扭过头才欲嘲讽他几句，却瞧见黑衣神色凝重，如临大敌。老人不禁有些疑惑，低声道：“你看到什么了？”黑衣不答，却红光一闪，已把珊瑚血刺握在手中。老人见他如此，也打叠起精神凝神注目，但见远处那辆板车剧烈摆动起来，响声越来越大，突的一声爆响，碎木屑纷纷弹落，一团黝黑的巨物缓缓挪动着伸展开来，一条巨大的黑色尾巴甩了出来，只一下就把两人藏身近处的巨岩砸得粉碎，耳听得一阵阵刺耳的如数百把尖刀逆刮在花岗石上的硌吱声，森森冷气直直袭来让人顿起鸡皮疙瘩。
待二人借着月辉看清这巨物，都不由得吸一口凉气，只见这巨物足有数十丈长，遍体漆黑中隐隐透出暗红光芒，墨黑的扁圆大脑袋昂起来，两只眼睛似挂在空中的两个大红灯笼，信子一伸一吐间，缕缕寒气渗得四周都冰冷起来。
老人低呼一声：“这便是蛇王？”黑衣不答，挥挥手示意老人再往后退。两人悄悄退到一处山凹所在，俯身在内中低声商议。只听老人低声咒骂道：“好个阴险的老蛇农，想是他料到寻得蛇王之后会惊动各路武林高手纷纷出手来抢夺，所以打造了这怪车，若有人心下疑惑劈开车板，惊动蛇王就难逃生天了。”黑衣怪笑道：“我们的行动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我倒佩服他有本事让蛇王乖乖听他话躲在车板内，这么个庞然大物，在车板里也不闷得慌。”
老人装着没听到黑衣的讥笑，自顾说道：“蛇王原本只是传说，江湖上传其可千变万化，所以无人得知其形，却原来是这样一个巨物，倒不知蛇农如何能驾驭此物。现下蛇农已死，你我如何收服这怪物？”黑衣鼻中冷哼一声，说道：“据师父的药书《神物志》中所记载，蛇王又名‘乌月’，年岁可比寿龟，日常昼伏夜出，因通体漆黑如墨，夜间难辨其踪。其专在夜黑无月之时潜在路旁，亮起双眼，诱过路之人误以为灯笼挂树，待走近察看时即被吞噬；若或有惊觉转身逃逸之人，蛇王即口喷寒雾，令人麻痹倒地任由吞食。但月色最盛之时，蛇王假寐片刻，此时眼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鳞片萎缩不能察觉外物，即是接近巨蟒的最好时机。蛇农在家师仆下数年，自当知道捕捉之法。只是蛇王生性惊觉异常，又兼年岁灵性，故藏身之所极难搜寻，蛇农花三十年能找到其所也是他莫大的福份。”
老人听得他如此说，知他必有捕蛇之法，当下陪笑一声，道：“依你之计，该如何？”黑衣皱皱眉头，道：“《神物志》中曾载有先祖师爷计杀灵蛇之法，却是设计得许多木制假人，间中夹缚数个活人送祭，木人内却暗装毒刺横钩，诱使巨蟒吞下，待蛇腹痛挣扎至疲乏之时，再合以数百人之力戮杀，眼下我们上哪去找这些人和东西？”老人听罢顿时脸色阴沉，怒道：“莫不是你在戏耍我？既然无捕蛇之法，老毒怪让你来交易有何用？”
黑衣冷笑道：“师父只是让我来拿‘月之泪’，没说过要我来捕蛇。”老人气得脸涨通红，跺脚大声喝骂不止。黑衣却不理不睬，只低头把玩手上的血刺，待老人怒气渐歇，才慢悠悠地道：“柯老爷，您老是收藏奇珍异宝的名家，江湖盛传您的聚宝阁所积宝物数目之多称得上是天下之冠。‘月之泪’只是一件据说能疗毒伤的宝物，您为此追踪蛇农三十年，又以武林至宝‘还魂水’秘方与我师父作为交换请他出手。可在我看来，‘月之泪’值不到这许多，难道您另有所图？”
柯老爷不由一怔，紧盯着黑衣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闪烁的狡诈，似是盯着一只羔羊的恶狼，皮笑肉不笑道：“看来你还未得老毒怪真传。他虽把‘血隐珊瑚’传给你，他掌握的秘密却还留在他肚子里。我劝你现下不要问太多，乖乖把这桩买卖完成，才好回去见你师父。”黑衣哈哈一声，站起身来，道：“师父虽然神通广大，但我黑衣却是烂人一个。我就此回去，让师父打骂便了，好过在此送命。”
柯老爷愣了会，涩着嗓子道：“你是要坐地起价！要多少才肯？”黑衣盯着他，冷冷道：“那要看你的聚宝阁里有没有我想要的。”柯老爷沉吟片刻，叹道：“好吧，事成之后，我可以领你到聚宝阁一观，内中宝物任你取一件，如何？”黑衣双眼望月，淡淡笑道：“成交。柯老爷是难得的聪明人，知道对我黑衣食言的人会有什么下场，蛇农的模样你也看过了，我能让你比他更惨十倍。”一言甫毕，人已激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蛇王所在处冲了过去。
柯老爷瞧黑衣的身手比与蛇农激战之时更快了数倍，不由心中暗惊，只见黑衣如旋风般在蛇王身周百步外不停游走，脚下踢起阵阵碎石尘屑，似海潮巨浪高达数丈，一波波向蛇王盖去。才不到一盏茶时分，柯老爷已经瞧不见黑衣的身影，只看到两只一闪一灭的红灯笼在满天碎石中左晃右摆，耳听着刺耳的刮刀声铿铿乱响，估摸着黑衣已经和蛇王战在一起，飞沙走石的看不清战况，只能在藏身处探头探脑干着急。
过了良久，柯老爷在尘石乱舞中隐约瞧见一道白色光芒划破天际，紧接着听到一声极尖锐怪异的鸣叫，轰得柯老爷的耳鼓嘭嘭直响，心下大是惊骇，瞬间感到胸闷气紧，喉头一阵血味涌上鼻窦，片刻天旋地转，一头载倒在地，不省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