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时母亲和保姆都睡了，老爹不在家，我猛然觉得母亲很可怜。老爹不再爱母亲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小时候，老爹是个很称职的父亲，每天一回家就很起劲地做着饭菜，说话笑声朗朗的，时常还和我争母亲睡。我小时候害怕一个人睡。我小时候特别怕鬼，只要是一个人睡，就觉得有鬼一样，就觉得鬼在天花板上吊着，或者走到了我的床头旁。我硬相信是我父亲下料没下足，为什么别的男孩不怕鬼，我就那么怕鬼？我想这是我身上太缺少阳气了。一旦一个人睡觉，妖魔鬼怪就在我身边游走，使我无法闭上眼睛睡觉。所以我就经常爬到父母床上睡觉。由于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不好睡觉，老爹就让位到另一张床上，让母亲带着我睡。后来就变成了这样的格局，我和母亲睡一张床，老爹单独睡一张床。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我十岁那年才结束。而在我进入十岁以前，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天晚上都是同我睡觉。但也有几次当我早晨醒来时，母亲是睡在老爹床上。而这样的次数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很少很少。十岁那年，老爹对我下了最后通牒。老爹说：你今天十岁了，从今天起必须一个人睡觉，不然我就要打你了。你要是再怕一个人睡觉，你长大后就不会有出息。
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十岁才离开母亲的怀抱，而在十岁之前，我每天晚上都是蜷缩在母亲怀里睡熟的。我有恋母情结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五年前，如果母亲自杀成为事实的话，我这一辈子就不会再理父亲了。好在那个孩子及时发现了母亲那两只穿着红皮鞋的脚，使母亲得以重生。这只能证明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即使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上帝也要让她多活几年。我换了拖鞋，走进卧室躺下，伸了个懒腰。我枕头旁摆着一本精装本的《老子》，这是我老爹为装点自己的书柜而购买的众多书中的一本。五个月前，我在一张报纸上读到有人大谈老庄思想，就取来看。我看不太懂，但有些东西，不一定要完全弄懂，懂一点就行了。我不是每天看，偶尔晚上临睡觉前读上一章，权当催眠曲。此刻我读的是第四十九章，读着下面一段文字：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我看下面的注释：……塞兑以谨其出，闭门以闲其入；挫锐以治其内，解纷以理其外；和光以抑其在己，同尘以随其在物。如此则无出无入，无内无外，无我无物，是谓玄同。既得其同，则谓之亲而远，谓之疏而近；谓之利而不喜，谓之害而不惧；谓之贵而不高，谓之贱而不一；故凡物不足以拟之也。我又读了遍，看自己是不是理解了。我觉得我还是一知半解。我天生鲁钝，理解力很差，我又一字一句地再读了遍。和其光，同其尘是什么意思？光为贵，尘为贱，和光同尘，是谓玄同。我想光应该是理想和精神的替代物，光是高贵，而理想和精神才是建立在人之上的高贵的东西。光是形而上的，尘是形而下的。尘是一种凡人的生活，尘世，同其尘，看起来与这个污泥浊水的世界没什么区别。与物共存，是不是这样呢？人真能达到和贵同贱的境界吗？我又读注释：和光以抑其在己，同尘以随其在物。如此则无出无入，无内无外，无我无物，是谓玄同。我似乎能感觉得到那种味儿，好像你能嗅到某种花的香气，但你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和光同尘，我想也就是利而不喜，害而不惧，贵而不高，贱而不一，这就是和光同尘吧。
我的理解就这么深，可能只有脚背深，这就是说水只是淹至脚背。一双脚踏在老子的思想里，身体并没有完全进入那种境界。我从来就很少坚持自己的意见。我的看法总是可以被别人粉碎。这是我这人最没主见。我的胆子小，在沅水旁的吊脚楼上，面对麻子脸男人和鐾刀布脸男人，我其实并没那么笨，想到了这内中有诈，但我一想到这些，害怕得牙齿都发颤了。上帝晓得，这是我父亲下料下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