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海关撤退的张作相部队，是由他儿子张廷枢团长指挥的。他们撤离山海关本为权宜之计，是等着从奉天城发来部队，合起来之后再夺回山海关。这真是纸上谈兵。奉天是个空城，哪有兵可派。张廷枢得知郭军第一旅团驱车东进，张团长也来个不下火车一直往东开，谁知两列火车几乎相撞，双方的人马乱了套，以火车为屏障开起火来了。夜间火舌飞舞，把列车打得处处是洞。打着打着互相又停火喊话，郭军第一旅团误认为刚刚开来这列车的大兵是自己的第二梯团，张廷枢误以为是他父亲西下大军的光头梯团。喊了一阵，听听口气不对头，又开起火来了。
郭军这时觉得他们的偷袭计划不能成功，因为后续部队还没有跟上来，闹不好就成了夹馅肉饼。于是边打边往西北方向缩，看架势是要离开铁路线。而张廷枢却边打边往东退，一步也不敢离开铁路线，这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张廷枢的团队刚刚退到绥中以东不远，又遭到张作相西进部队的截击，打了个鬼哭狼嚎，原来是一场误会。张廷枢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怨西进部队来得太慢。张作相大骂不该退下来，说他们不能迎头顶住，是孬种！结果爷俩在电话里对口大骂，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天亮了，张廷枢骑着一匹瘸腿马，跑到兴城东女儿河和他老子见面了，爷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张廷枢说：“爹，我完蛋了！”两手把脸捂得象个肉蛋，眼泪滴滴答答地从手指缝往下掉。
张作相也老泪纵横，半晌才鼓励地说：“那几个席兵打光了不要紧，我再拨给你一团人马。”
张廷枢哭得更厉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爹，你儿子媳妇至今下落不明，闹不好死在火车上了。”他又仰天大哭起来。
张作相擦了把脸上的泪水说：“算了。大丈夫三妻四妾，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满街筒子。”他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张廷枢又甩了两把鼻涕说：“还有两个孩儿呢！孩子多可爱呀！”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张作相一跺双脚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要是该着他们娘们有福也许还活在人世上，还能见面。”但说着说着眼泪也止不住了。
这爷俩正哭得象泪人似的，忽然副官来报，有一个乡下老头，赶来一辆驴车，把张廷枢的老婆孩子送到了。
爷俩一听撒腿就往门外跑，两个肉墩子挤在门框里，谁也迈不出半步去，爷俩还撞了个响头。摇晃了半天身子总算挤出了门，扑到驴车跟前一看，果然老婆孩子没掉一根汗毛。老婆眼圈哭红了，两个孩子在老乡破被里还睡得很香甜。
张作相对天长叹说：“福将（张作霖对他的夸奖语）福将，我就是福将！”捋着小胡子，洋洋自得。早把被打散的人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爷俩商量了一下，赏给赶驴车的老乡大洋一百块。
从老乡嘴里听到郭军的追兵缩回去了，这爷俩又精神起来了。当即下令大军停止西进，把几股地方团推到绥中小城，他们带着大兵往锦州布防去了。先把女儿河东岸的村庄住户赶开，星夜构筑大炮阵地，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这天夜里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了。
再说马得标和太太提着马缰进了山海关，正好太阳刚刚冒出东山。城内各个主要街口，都布满了大兵，他们不住声地喊着。
“立——正——”
“敬——礼——”
马得标把太太让在前边，魏三娘举起马鞭击马三下，马飞也似地往城门楼跑去。在马太太身后跟着马得标、霍铁北和一大群参谋、副官。
魏三娘骑的马跑得太快了，顺着墙根往马道跑去。马得标愣怔一下，举起马鞭猛打霍铁北的马，喊了声：“跟上太太！”
霍铁北一侧身子伏在马背上追去。当他快追到马太太身边时，看见马太太回身对他摆手。他见马太太快跑到马道跟前了，在马道头上有几个被炮弹炸的弹坑，而且由于多年失修，墙砖都塌下来了。马太太骑的马往前冲的劲太猛，看出它穿不过弹坑，要一头栽在坑里边，骑在马身上的马太太此刻往下跳也来不及了。
霍铁北吓出一身冷汗，他猛打马屁股几鞭子，身子探出了马头，正当马太太的马前蹄快伸向炮弹坑的刹那间，他一把抓住马笼头，仰起身子往回一坐，两腿夹住马肚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马太太骑的马脖子和前腿勒得往后仰起来。借着两匹马的均衡劲，霍铁北迅速地跳下了马，象一块大石头似地坠住了这匹差不点跌下炮弹坑的马。他鼻孔喘的气比这匹惊马喘得还粗。他心里烧得火辣辣的，对马太太大发脾气：“还不快跳下马来，你这个惹祸精……”他把话噎住了，觉得话说过了头，虽然他俩不是主仆关系了……
马太太伸手用鞭子杆敲了霍铁北帽檐两下说：“我这个女妖精可要打肿你的嘴巴。”
霍铁北的帽子一夜落了很厚一层尘土，被敲打得直冒烟，他偏着脸笑了。
马太太一冲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双手按住了霍铁北的肩膀，小声地说：“不错，小傻瓜，你还知道照顾太太。”她眨眨眼儿撇着两片小嘴迷人地笑了笑。
这工夫马得标一些人也赶来了，看着马道上的炮弹坑伸出了舌头，都称赞霍铁北勇敢和麻利。马太太好象没发生事一样，摇着手里的马鞭子，要把身后这些人都赶上城门楼。她看着马得标说：“可惜不能把马也骑上城门楼，要是骑马站在城上该有多么威武。”
马得标告诉太太说：“可惜多年失修，再加昨夜遭了炮袭，不然，太太你满可以骑着马登上城门楼，‘天下第一关’要踩在你的脚下，当年曹孟德也没有你的气魄。”
魏三娘哈哈大笑着说：“‘天下第一关’还可以在女人胯下吗？”她走得更加有劲了。
“可以！可以！”马得标赞叹地恭维着。
马太太过于兴奋，再加走得过急，脚下踩中半块砖头，闹得她身子一晃荡。要不是霍铁北手疾眼快蹿上去扶了一把，恐怕就要摔个窝脖子跟头了。马太太使劲掐了一下霍铁北的手，嗔怒地说：“谁用你扶，你别小瞧女人。”推开了霍铁北，又大步地往城门楼上走去了。她走着摘下军帽，一绺长发拖在脑后，风一吹象飘散的马尾巴。
马得标和太太登上了城门楼，“天下第一关”在他们脚下了，红彤彤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冒出多半拉来，多姿的白云被太阳染成彩霞，象大块的金鱼鳞悬挂在天边。回首翘望蟒蟒长城，象往高天上架起的天梯。马太太看得心旷神怡，不觉得解开发带，抽出金发卡，用手指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过会儿从手提包里，拿出她的大白象牙梳子，一下下地梳拢起来，她说：“三娘是第一个在‘天下第一关’上梳头发的女人。”
郭松龄和郭太太从城门楼下走上来。马得标和马太太赶忙迎接。郭太太看着马太太梳洗打扮得很漂亮，说：“三娘，在这炮火连天的战场，你还这么洒脱利落，真是个胆大心宽的女人呀。”
魏三娘往郭太太身边靠近些，亲切地说：“我听见枪炮响，浑身骨头节都舒服。何况咱们这仗打得有意思。”郭松龄陪着太太在城楼上远眺半刻，郭太太仰起脸来，不由得朗朗地背诵起曹操的诗歌《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郭松龄和太太从城门楼上走下来，决定要马不停蹄地占领绥中。他在城门洞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立刻沿铁路进兵。这时，他还不知道派出偷袭的第一团的命运，还以为它象暗刀子一样插向了奉天城。
马得标以两天的工夫，占领了绥中这个古老的小城。在他背后已经离开山海关一大段路程了。他往身后看一看、想一想，反而感到了茫然，往前看，距离奉天城，尚有极其艰苦的一大段征途。
郭松龄带着司令部也进了绥中，找了一所宽敞的大院住下了。这时他已经知道，派出的第一旅团遭受挫折了，他要重新部署兵力，而且要采取政治、外交的手腕。他手下这方面的谋士已经动手草拟各种通电。管理事务的副官着手修饰这所大院，预感到外国使节、各方人士都会来访这位倒戈将军了。一时间里里外外象办喜事一样忙个不休。天气阴沉，还不时扬着雪花，好象眨眼工夫就会下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似的。
郭松龄缩在里院，直到第二天十点整才走出来。脸上更有光彩，比起昨天更愉快了。在他亲自召开的特殊军事会议上，他满面笑容地宣布：本军从即日起改称为“东北国民军”，他自任总司令。
郭太太在郭松龄话音刚住的当儿，从里屋亲手捧出锃光发亮的一盘酒杯，分配到每个与会者的手中，接着她又亲自斟第一杯酒。马得标喊：“祝东北国民军成立，总司令就职！”酒杯碰得丁当山响，大家一饮而尽。郭松龄宣布军官各晋一级。郭太太又亲自斟第二杯酒。有人喊：祝班师胜利！酒杯又碰得丁当山响。这时有人喊：“祝郭太太身体健康！”自然郭太太又斟下了第三杯酒……
正在这兴头的时候，副官送来了北京段祺瑞政府的机密电：“拟将革去张作霖的本兼各职，派郭松龄继任奉天军务督办。只等郭军攻进奉天城，即予以发表。”大家放下了酒杯，报以热烈的掌声。
电台同时抄收到奉天电报：张作霖下了讨伐郭松龄的命令，悬赏捉拿郭松龄，抓活的赏洋八十万元，提头来赏洋八万元。并宣布已将郭的父母当人质扣押起来了。
郭松龄从太太手里接过酒杯，他连连干了三杯，以示祝贺胜利；然后又喝三杯，以壮讨张到底的雄心，并祝愿父母安康！
酒后，马得标离开了郭司令的指挥部，回到住处，休息了片刻，摆手让霍铁北备好了马，他要带领这些国民军将领去视察前线阵地。他走出屋时，天空中落起大片雪花来了，他摘掉军帽，让片片雪花落在他那有些稀疏的头发上，又伸手抓了一把雪往脸上擦了擦，也许是在用雪解酒吧！
马得标一行人抖着马缰来到城外防地，大雪已经下得很厚了。马得标把马交给卫兵，大踏步地往城北一面小山坡上走去，两个营长看见了他，蹚着大雪跑过来，向他敬礼。他一摆手，让营长引他走进了阵地。这时，有不少大兵，正用铁镐刨着冻土，想把战壕加深。虽然镐刨下去，就被硬土弹回来，但这些大兵仍然一下下地刨着。马得标问营长：“这战壕还需要挖多深？”营长小声说；“我早就下命令不挖了，可他们……”
马得标把积雪的帽檐往下拉了拉。他看见大兵们身上的军装太单薄了，帽子耳朵小，只好用一些破布或者单裤扎在脖子上。他皱着眉头对身后的副官说：“城里有多少烧酒？”
副官摇摇头说：“不知道。”
“把所有的酒没收为军用，发给每人一饭碗酒。”马得标又叉起腰来说，“用兵把烧锅围起来，逼着他们连夜烧酒，违者枪崩。”
马得标走到了另外几处，也都是这样情况。大雪这样下着，雪停了会更加冷。当他在一个战壕旁，看见几个大兵用雪培个大圆包，上边插着三根黑树棍时，他莫名其妙地问道：“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那些大兵畏惧地说：“我们的家就朝着这个方向。”他们用手往东指着。
马得标问身边一个大兵道：“你的家在哪里？”
那个大兵用手指指说：“在大辽河边上。”
“你这个雪堆有啥用呢？”
“在这里插上三炷香，向老妈妈磕上三个头。谁知能活着见面不？”
马得标默默地走了。他心里想到的是：兵厌战了！快到了家乡会产生思乡情绪……会有大批人开小差……他顶着大雪转到火车站，他弯下腰用手把火车站道岔里的雪掏了几把。他问铁路工人，这大雪能开车不？铁路工人说：“有些路段非打扫雪不行了。”他马上对工兵下了死命令！“向沿路各村屯要人扫雪。”他知道步兵可以前进，大炮就寸步难行了。没有大炮轰，一些大城是打不开的。
马得标连夜下令：“全军冒雪前进！”
马得标把他的卫队营派出去了，督促军队迅速前进！后退者枪崩！
沿着铁路，冒着茫茫的大雪，到处是被抓来的民士，在大枪逼迫下，顶着风雪扫着铁轨两边的积雪。隔不远就点一堆火，烧得黑烟滚滚。铁路附近村屯的柴草烧光了，又扒掉房子烧房木。受灾受难的老百姓，携男抱女地在风雪中挣扎着，离开铁路两旁去逃难了。
出绥中约有两站地，雪深已经有一尺八九了。马得标站在一条小河边上，白皑皑的大雪已经把河沟填平了。有一营炮兵在河沿边上推炮，大兵们跌倒又爬起，半晌工夫才把两门炮推过河。马得标把棉帽子耳朵捆起来，解开大衣纽子，他一口口地吐着粗气。他的背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两条穿着皮棉靴的腿几乎全埋在雪里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天时灭郭’吗？！”他的心头笼罩上一层阴影。自从听到早先派出偷袭的第一团遭到截击，溃散以后，他的心情就异常低落。后来，由于攻克绥中，才使他的心情有所振奋。谁知道现在连日大雪，进退两难。管理军务的参谋向他报告，从打过了山海关，逃兵已有几百名了，多是弃枪而走，这又往他胸口上猛打了一拳。
突然一个大雪团子，准准当当地打在马得标的胸上，炸得他满胸都是雪花。雪花崩在他下巴上，他感到凉丝丝的，他正要发怒，甚至伸手摸枪，但眨眼一看，原来是太太和霍铁北在打雪仗呢！他心里有些发烦，但他仍然没有动一下脚窝儿。
马太太卷着皮袍的袖子，露出两条白白的胳膊，抱着几大团子雪，喘着粗气跑到跟前，龇着两排白白的牙齿说。“得标，你发啥愣？”
马得标看着这个活泼的太太，用马鞭子在大雪上写出“天时灭郭”四个字，不由地仰天叹了口气。
马太太把她抱着的几个雪团子，通通砸在那个“灭”字上，然后非常严肃地说：“天时对郭有利，难道说大雪就落在你个人的脚下了？他们增援的部队不也动弹不得吗？走，打雪仗去，咱两口子一头，攻打那个霍铁北。”说罢弯下腰，用双手往起搂雪。
马得标心里亮堂了，也攥着大雪团，跟在太太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往前猛冲，嘴里喊着：“冲啊！杀啊！”两腿蹚得雪花飞卷，一直追到小河边上，在步兵行进的行列里闹得冒烟起，等霍铁北被打得浑身是雪，变成个白头翁时，这场雪仗才停了战。那些冒雪行军的大兵，也被马旅长打雪仗吸引得哈哈大笑，有的举着手喊：“打呀！打呀！”走得更起劲了。在河沟里推炮的炮兵，看到这个旅长象孩子似地打雪仗，也来了一股劲，把大炮很快地推过了河沟。马太太用这种方法，解除了士兵疑虑，鼓动部队士气，很使马得标满意。看看眼前部队的情绪，他又精神振奋起来了。他和太太有马不骑，和士兵一样在深雪里膛着，受鼓舞的士兵前进得更有劲了。此刻，他感到太太真是个“金不换”了。
太阳已经落山，因为是大雪地，天还灰蒙蒙亮。忽然，迎头传来了轰隆隆的炮声，前进中的部队遭到阻击了。
卫队立刻在铁路北小村落里安下了司令部，眨眼工夫，无数条电话线扯满了屋子，电台也架设起来了，“咕咕咕”地叫唤着。先头部队和阻击的敌人接火了。
通过联络，马得标才知道他的部队和退守在兴城的张作相部队，在大雪中展开了一场鏖战。
双方先是用炮轰击，狂飞的炮弹，落在雪地里，扬起一股大火，炸起一股黑烟。成排的大兵被炸倒下去，鲜血染红了白雪，不久，便被埋在大雪窝子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