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城中花灯齐放,珈蓝宫内歌舞升平,举城臣工共赴筵宴,同庆楚王新收螟蛉义女。
无数天材地宝被精心烹饪,制成的美味佳肴被不断送入广寒殿内。撤下的残羹冷炙又被侍女黄门端出王城北面的云阳门外,赠予在此乞食的贫户流民。
整缸满桶的陈酿从窖中被挖出,一一启封,遍洒王城内外。楚王广施恩泽,与治下百姓共享甘醴。
青衣如在云雾之中,一半是因为酒水麻醉,而另一半却因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中土七国中最为强盛的楚国王女。
设在泉嘶亭下的私宴所邀请的宾客并不多,除了青衣的旧识——贝鲁特、云杜等六人,及狱门关鹰王钟意和他的两个子侄外,仅有尚卿丞相吴铸仁、宗卿宗正王叔平、太卿博士罗泽南、理卿廷尉武奚和四司(1)衙门的主官等八人列席。另有一席空置,青衣早先从陪侍女官口中得知,此座专为在外征战的介卿骑都尉推父子所留。
青衣颔首低眉,不愿与座下八卿目光相会,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酒席,默默无语。先前在广寒殿中轮番祝酒,已令她面覆红霞,现在又被一众位高权重的楚国大臣上下打量,更是让青衣倍感拘束。
座下诸人面色各异,或轻啜甘醴,或摇扇送风,却无一人提筷用膳,唯有随贝鲁特等人入席的火神祭司乌希安不改往日雄风,抛去碗筷,双手胡乱抓耙,不但将席面上的酒肉一扫而光,还在不断催促侍女黄门送上更多佳肴。
“赞美火神,痛快痛快”,乌希安大口撕下一块烤鹿腿肉,焦脆表皮下包裹住的溶脂从他的嘴角流淌出来,被其手背一抹,染得半张大脸上尽是油星焦痕。
见乌希安如此失礼,贝鲁特面露尴尬之色却又拿他无可奈何。楚国八卿见其模样,大多笑而不语,未露褒贬,独有宗正王叔面带鄙夷之色。
“哈哈哈哈”,苏力和钟云松两个小字辈被乌希安满面油腻污渍的滑稽模样逗乐,纷纷大笑出声。他俩的笑声引起了青衣的好奇,她抬头望向二人,又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到乌希安胡吃海塞的急迫样子,不禁化窘为乐,笑了起来。
“丢人”,伊瑞丝小声骂道,她以手遮面,仿佛是耻于与其为伍。
“赞美火神”,仿佛是虱子多了不咬,火神祭司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自顾自地将他所能抓到手里的美食送往口中,还不忘口颂神明,以示虔诚。他满嘴的肉沫油星随之喷溅出来,洒满前席。
“何事如此可乐”,剑秋先生的声音传入泉嘶亭,从曲径旁遮蔽视线的假山后,一身滚银边宝蓝色大氅白面黑须的中年男子转了出来,他方从广寒殿宴罢群臣,立刻奔赴私宴而来。
“君上”,看到剑秋先生阔步昂首拾阶而上,八卿以及狱门关三人立刻离席而起,深躬施礼齐声唱贺。贝鲁特等人也随之起立相迎。
青衣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来者,只好怯生生地微施一礼,也轻颂了一声,“君上”。
“青儿怎么也称孤为君上,你我已是父女,该改口了”,剑秋先生面露责怪,旋即又化作喜色,走向青衣。
“我,我还不习惯”,青衣大窘,双颊的赤霞更盛。
“哈哈哈,会习惯的”,化名剑秋先生的楚王朗声大笑,慈爱地看着有些手足失措的青衣。
青衣自小无父无母,比正常家庭中成长的孩童多了一分自卑和排外。她与剑秋先生初识之时,本对他无甚好感,后结伴同行,不觉熟络亲切起来。入平乐城而后,方知其系楚王的真实身份,青衣惊异之余,按照她的性格,本可一走了之,却又鬼使神差地接受了楚王的邀请,随他住进了王城珈蓝宫。最后竟迷迷糊糊地受封为耘圃郡主,成了楚王的螟蛉义女。
从不识双亲的孤女,到游猎丛林的修士;从背负师命的旅者,到闯关破阵的疑凶;乃至一跃成为食邑一方的郡主,不可谓不是一场又一场奇遇。冥冥之中似有无形之手,将她推到了这里。青衣心中忐忑,也不知是福是祸。
“君上此次南巡不但扫平叛逆,又得弄瓦之喜(2),实乃双全临门,臣,恭喜君上,贺喜君上”,尚卿丞相吴铸仁口若悬河,唱贺连连,他身为百官之首,自然要率先敬酒。
“何谓弄瓦?孤与青儿一见如故,胜似血肉”,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楚王横眉冷对,斥责出声:“孤视其如珠玉,将来还要将社稷传予青儿,尔等日后的衣食富贵俱要仰仗于她,还不速速叩头称罪”。
此话一出,不但丞相吴铸仁颜面大变,急忙伏身磕头,亭下另外七卿,也各个如丧考妣,脸色十分难看。
“君上!”,楚王一席话关乎嗣袭,身为宗卿宗正,又是楚王长辈的王叔平听在耳内,如遭雷谴,立刻按捺不住,拱手进言道:“君上不可恣意妄为,此女来历不明,本不可草率封邑,但君命已授,我宗人府为免君上难堪,这才勉为其难将此女纳入王家系谱,今日却又说什么要将我国社稷也传予此女,我宗人府断不能接受”。
列席宗正下首,主管祭祀的秋官也开口道:“君上文成武德,一扫前朝阴霾,我楚国正值鼎盛之期,君上亦春秋正茂,轻谈继嗣为时过早。理应传檄八州,选送才女。不可因景妃福薄早逝,便以噎而废食,冷落了后宫”。
见楚王沉吟未语,秋官以为自己的劝谏起了作用,便继续说道:“耘圃郡主的相貌行止确实亲似景妃,但……”,他后话还未出口,只觉额顶一凉,头上的冠冕被削作两半,满头花白的头发如同秋风扫过的野草,迅速枯萎折断,随风而去。
楚国重宝秋剑出鞘,正握在楚王手中。剑胆震动有声,好似龙吟一般,绽放出银白色的皓月之辉。方才正是此剑挑去了秋官的顶戴,剑气如金风扫过,伤其华发,堂堂奉常(3)大人顿时变作了一个髡发老倌,吓得他浑身战栗,呆立当场。
“君上息怒”,众卿见楚王削去秋官冠冕后并未归剑入鞘,似是余怒未消,恐他再下杀手,立刻一拥而上,挡在秋官身前,躬身下拜,看似为其乞罪讨饶,不如说是挡驾逼宫。
青衣也赶上前来,拉住楚王执剑的胳膊。她早先已因楚王错爱而手足无措,此刻见到自己成为矛盾的焦点,更是羞从中来追悔不已,恨不得立刻驾御飞剑离开这里。
“君上息怒”,宗正向前一步,他身为王叔,身份与众不同,此值君臣兵戎相见之际,他自然要挺身而出,“奉常大谬,胆敢妄议后宫之事,其罪当谪,臣以为,应当削其爵位,贬为损州督邮曹掾,奉诏征丁,同时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臣附议”,“臣附议”,阶下其他六位重臣急忙出声附和。
楚王轻轻地拍了拍青衣拉扯其衣袖的手背,示意她放手,温柔地朝青衣一笑,而后又恢复了阴冷的面容望向躬身拜服的七卿。他朝前走了一步,平举秋剑,伸到了王叔平的左肩之上。
阴寒的剑气,如有实质,不断从锋刃两侧喷涌而出,吹在王叔平的脸上,令他半边的身躯都有冻僵之感,肌肤上平白生出了一层疙瘩,连汗毛也根根倒竖起来。他深知楚国重宝之威,但也知道楚王定不会伤到自己,所以强忍着恐惧,仰面与楚王对视。
楚王终于还刃入鞘,将秋剑重新收回腰侧。他再进一步,双手扶住王叔,将他托起,“便依王叔所言,暂留这厮一条狗命”。又朝六卿道:“众卿也都起身吧。今日欢宴被这厮搅扰,甚是可恼,幸得王叔老成持重,从中斡旋,才没有令孤背上擅杀大臣的污名。但宴已无好宴,今日就此作罢,众卿各自回府吧”,最后,楚王似另有所指,语带深意地说道:“他日,孤再一一邀诸卿入宫,重摆酒宴”。
七卿自然听出楚王话中所带的威胁之意,但此时还是先行告退为妙,纷纷躬身拜别,拉着仍旧呆若木鸡的前奉常大人快步退出泉嘶亭外,消失在楚王的眼前。
“剑秋先生,封君食邑之事,青衣不敢受”,青衣等到楚国大臣退走,立刻开口请辞,她既不称楚王为父,也不称君上,而是直呼其化名,且语气冰冷,可见她心意已决,“青衣本有师命在身,在此盘桓了十数日,已是不该,今日又害得一位大臣被贬,更是我的不对。青衣还是离开为好”。
“青儿”,楚王双眉紧皱,想要出言挽留。
“青衣就是青衣,不是什么青儿”,青衣打断了楚王的话,不留丝毫情面给楚王,拱手拜别道:“多谢剑秋先生这段时间的照拂,也请剑秋先生见谅”。
楚王双眉倒竖,面带愠怒之色,握住秋剑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感受到他的怒气,黑衣钟鹰王立刻离席而起,准备出手拿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南蛮女子。
贝鲁特与乌希安对视一眼,也都站起身子,跟在青衣身后。他们的刀剑利刃早已被宫门守卫收去,此时若是要动武,只能赤手相搏。
“呼”,楚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脑袋,露出苦笑之色,“连这份倔强也是一般无二”,说罢,不再理会众人,独自转过身来朝泉嘶亭北面的曲径走去。
在消失于花门内之前,楚王的声音再次传来:“钟鹰王,请你代孤送青衣姑娘出宫,今后她要去哪,便由她去哪儿吧”。
“臣谨遵君命”,钟鹰王朝楚王消失的方向拱手虚拜,而后转向青衣与围在她身后的贝鲁特等人,比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日后,青衣与贝鲁特等人依入城时的原路自南面的黄道门出了平乐城,楚王及诸大臣都不见踪影,只有钟鹰王带着自己的两个子侄来送青衣,他们一共牵着九匹骏马,赤烟亦在其中。
苏力将赤烟的缰绳送到青衣手中,自己和钟云松一齐翻身上马,分立在钟鹰王身侧。两个少年英雄,骑着高头大马,本就给别人盛气凌人的感觉,脸上的表情又夹杂着傲慢和不满,更让人难以喜欢。
“有机会找个黑巷子,打他俩一顿”,伊瑞丝竖起右掌挡住自己的左脸,靠近乌希安,故意大声地用通用语说道。
“赞美火神”,乌希安立刻大声回应,同时不怀好意的摩擦着手里的战锤握柄。
“青衣姑娘,这是我国的通关文牒,此去庆国渐州,尚有千里之远,有了这个,可保在我楚地畅行无阻”,钟鹰王似对伊瑞丝和乌希安的对话充耳不闻,他从怀中掏出一册宝蓝色封边的文牒,递给青衣,“剑秋先生军务缠身,不能亲自来此送别,为表歉意,他另赠六匹骏马,可供你的这几位朋友代步”。
青衣本以为楚王会收回赤烟,没想到还能与其重逢,正欢喜地抚摸着小红马如火焰一般漂亮的鬃毛,“青衣谢过钟鹰王,谢过剑秋先生”。
“不谢,不谢”,稚嫩的童声传来,讹兽沈园从赤烟的鞍囊中钻了出来,跃上了青衣的肩头,大声叫唤道。
“小兔子,你也要跟我走?”,青衣一把扯住讹兽的两只长耳,将它提到面前,笑着问道。
“就不跟你走,就不跟你走”,沈园伸出毛茸茸的前爪,不断拍打着青衣抓住它双耳的手掌,同时长尾倒卷,攀上了青衣的手腕,它似人面的五官也挤出厌烦的神色,显得极其滑稽。
钟鹰王面无表情地看着青衣,插话道:“首徒苏力和犬子云松会护送青衣姑娘一路西去,直抵庆国”,苏力和钟云松听到钟鹰王的话后,立刻策马向前,拉转马身,向钟鹰王拱手躬身,以示得令。
“青衣姑娘”,钟鹰王再次开口,语气却一改往日的冰冷,反而有种长辈对儿女敦敦教诲的诚挚之感,“我虽不知你西去渐州所为何事,但庆地不详,庆王贪婪无道,课税无度,加之连年灾荒,致使国势日颓,民不聊生,流贼逆犯四处抢掠,妖魔也频繁出没,你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多谢鹰王提点”,青衣正色回应道,同时拱手施礼,表达对鹰王的谢意。
“希望你能不负师命,顺利归来,下次路过狱门关的时候,记得来找老夫喝上一杯水酒”,钟鹰王拱手还礼,言罢向后退去一步,以示告别。
“鹰王也要回南疆了吗?”青衣好奇地问道,在得其首肯后,青衣再次躬身施礼,“青衣一定记得”,而后按住赤烟的鞍囊,翻身而上。她抬头看向钟鹰王身后的黄道门,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等我替师父讨还欠债,我定要回来弄清楚自己的身世”,青衣心道。
(1)四司:中土各王国的职权部门,以司春夏秋冬四时为记,其中春司衙门主管耕牧户籍,夏司衙门主管营造水利,秋司衙门主管祭祀外交,冬司主管主管兵备作战。四司主官位列九卿。
(2)弄瓦之喜:封建时代男尊女卑,喜获麟儿便称弄璋之喜,意思是得到美玉,如若是生了个女儿,便贺弄瓦之喜,意思是得了一块屋瓦。
(3)奉常:四司主官分别为冢宰、予虞、奉常、苑马,亦称春、夏、秋、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