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这一步,顾梅妆已知道自己是绝无可能通过沈诀去往帝都了,而严默答应帮她去书烨的承诺也不知何时才能兑现,不禁心灰意冷,也不说话只顾啜泣,严默只得搂住她轻声细语好一番安慰,这才渐渐将她劝住。
顾梅妆轻轻脱出他的怀抱,垂着头伸手擦泪,道:“我走了。你好好养伤吧。”
严默见她显然心里对自己有怨,想再多说几句,最终却只是道:“你也是大病初愈,不几日又要上路了,趁着现在好好养身子。”
顾梅妆不再答话,自顾自推门出去。门在她身后被重重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好一阵,屋内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只闻风吹动案上纸张的声音。忽地,似乎风停了,严默抬头望去,窗口站了一个人,挡住了外面的风和阳光,屋内陡然变得阴暗寒凉。
严默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竟然轻轻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那人走近来,含笑问道。风将他身上的熏香送入严默鼻间,却只让严默的脸色更为难看。
“是。”严默道。
“怎么?咱俩有些日子不见,你就这么疏远我了?”那人更靠近来,眼神玩味地居高临下看他。
严默暗暗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这才仰头看向眼前人,轻轻地、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那是一个着黑衣的男子,布料剪裁都十分精致,他逆光而立,脸部轮廓清晰鲜明,眉若刀裁,相貌跟严默有几分相似,却更具有西泽特色,高鼻深目,一双眸子深陷在眼窝里,敛着一弯深不见底的碧水。那人笑起来,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喜欢她?”
“不,”严默眼神一抖,“我只是利用她完成任务而已。”
“那就好,”被称为大哥的人笑道,“这次是你主动请缨,我本以为你是第一次出手,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没想到你做得很好。回去后我会让人给孟姨换个地方住,她年纪也大了,身子渐渐不比从前。但是,听清楚了,我不希望你变成下一个五弟。”
“我知道。”严默答道,“逢场作戏我还是会的,她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好,”大哥大有赞赏之意,“我们几个兄弟里,我一向最为看重的就是你了。”
“大哥对我的好,我一直铭记在心的。”严默道。
“我今天来,是听金氏兄弟说你有个更好的计划,”大哥肃容道,“我想让你亲自说给我听。”
听到金氏兄弟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严默脸色微变,但仍不动声色地道:“是。”
金石和金木兄弟是严默的秘密心腹,竟还是不免落到了他的手中。不过看他的意思,应该是没有对他们下手吧?严默心底剧震,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那人听得极为认真,还时不时提出质疑,末了,终于面露喜色,赞道:“三弟妙计!好,就按你说的做。”
严默迟疑片刻,试探道:“只是我想问一句,金氏兄弟……他们还好吧?要实行这个计划,只怕不是我一人之力能做到的。”
“放心好了,他们安然无恙。”那人不以为意地道,“这样好了,你拿这个去。”说着,那人从怀里掏出一物来,放到严默眼前。
严默抬头一眼望去,登时惊讶无比,连忙垂首不敢再看:“这……我不能要,大哥还是收回去吧。”
“让你拿着就拿着。”那人不耐烦地弯下身子,将那物事塞到严默手中,“好了,这叶老贼的府邸诡异得紧,我走了。”
仿佛只一阵清风吹过,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案上的纸张仍被风吹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那人之后的话严默都没有听见,只是呆呆地看着手心里那物。那是一朵造型精致的曼陀罗,通体以南佋玉雕成,花瓣底端晶莹剔透,边缘泛出浅浅的紫色,淡淡流转出温润的光华。
这是延碧总坛在六合大陆间的权力象征,之前严默虽是延碧的特使,实际上一直没有得到延碧的任何授权。
大脑空白了片刻,严默才回过神来,惊讶和狂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踉跄着站起身来,眼睛片刻不离那朵曼陀罗,竟有如迷醉一般。他清楚地记得,在延碧二十几年来,这是第一次,大哥用这样赞赏的眼光正面看他。
大哥还说了什么?对了,还说要把娘亲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小院子里迁出去——自己的母亲,其实不过是父亲一个小小的侍妾而已,多年来从未有人过问过,而如今,他不但答应让娘不再受人欺压,还把象征延碧总坛权力的曼陀罗给了自己!怎能不狂喜?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竟然一步一步地,即将拿到手了!
这一刻,严默心里的激动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情不自禁地向着西方跪倒在地,从不轻易落泪的他竟然泪流满面,埋头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啜泣。娘,您多年以来的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儿子答应您,有朝一日一定会让我们母子俩过上最好的生活!
许久,严默抬起头来,狠狠擦干眼泪,之前的脆弱都已经被完美掩盖,此刻,他又恢复了那种狠戾凛冽的神情!他的双眸中,凝聚着极为冰冷又极为热切的渴望。他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天际处昆吾山的重峦叠嶂,嘴角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沈诀就来敲严默的门。严默丝毫睡意也无,起来开了门,沈诀进来道:“叶城主答应送我们出关了,你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严默笑道,“上路没问题的。”
“好,”沈诀道,“那你收拾下,我们午后就走。”
严默点头答应。沈诀又说了几句闲话,出去了。
另一间房里,顾梅妆刚刚洗了脸,坐到镜前,由着青芽为自己梳妆。青芽先将长发梳顺,偏过头来问:“姑娘今日想梳个什么髻?”
“随你吧。”顾梅妆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青芽,叶城主住在哪里?”
挽髻的手猛然一顿,青芽讶然道:“姑娘……你要去找城主?”
“嗯,”顾梅妆点头道,“我午后就要离开了。走之前,我有些话跟他说。”
“哦……”青芽一愣,乖顺地道,“姑娘要去的话,我带你去吧。”
“那就劳烦你了。”顾梅妆感激地从镜中看向青芽,正巧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畏惧的神色。
顾梅妆心里一紧,又想起青芽之前说过的有关这位城主的话,也没往心里去,用过早膳之后,就跟着青芽去往叶子渊的住处。
自从住进叶子渊府邸之后,顾梅妆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自己住的小院,这还是第一次出去,只见院中花木繁茂,建筑虽不及东离别的地方来得精致,一廊一柱颇为高大,另有一番大气。院中有道路通向府中各处,不时有丫鬟奴仆打扮的人来往经过,个个都低首敛眉,想来也是受叶子渊古怪脾气的影响,对她们两人都视若不见。
青芽领着顾梅妆过了门廊,迎面远远走来一个老妈子打扮的中年妇人,青芽一见不禁低呼一声,连忙拉着顾梅妆躲到门廊后面,顾梅妆一头雾水,见她神色慌张,也只好跟她一起躲着。那中年妇人似乎并未发现她们,径直从她们面前经过,目不斜视,神色颇为倨傲。
待她走远了,青芽才拉着顾梅妆出来,暗暗舒了一口气。“她是谁?”顾梅妆问道。
“她是我们府中的管事嬷嬷,是主人幼时的奶妈,现在也还坚持要亲自服侍主人,一向嫌弃我们手脚粗笨的,要是被她知道我带你去找城主,非打断我的腿不可,”青芽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不过姑娘你还真是好命,她眼下往那边去了,暂时是不会守在主人房里的,要不然,你还不一定能见到主人呢。”
顾梅妆此时才明白过来,青芽之前畏惧的并不是叶子渊,而是这位管事嬷嬷,思及此处,她也有些怜悯起这丫头来,不禁握紧了青芽的手。
“好了,我们走吧,拖得久了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进去了。”青芽看了看四周,连忙拉着顾梅妆的手一路奔去。
叶子渊住得离顾梅妆的住处甚远,弯弯绕绕了许久,顾梅妆都已经辨不清方向,不禁暗自感叹叶府真是大。“前面就是了。”不知过了多久,青芽似乎看出了顾梅妆的不耐,指了指前面道。
顾梅妆看时,那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竟然也是黑瓦白墙,有着东离典型的精致风格,跟四周大气的雕栏梁柱颇为不谐。看来这城主应该以前在别的地方呆过吧,不然也不会对这种建筑如此钟情。
两人走到院门外,已有人出来道:“是顾梅妆姑娘么?我们主人请您进去。”
顾梅妆讶然,叶子渊竟能未卜先知?当下她与青芽面面相觑,两人眼里都有惊讶,也只得道:“好。”
青芽独自留在院门外,顾梅妆跟着那人进了院子。院内遍地假山,小桥流水,甚至还有一个小荷池,也不知在昆吾这种几近荒漠之地是如何种活的,若不是远山的重峦叠嶂,顾梅妆几乎要以为自己仍在东离别的某个郡。
顾梅妆走到正房前,尚未及敲门,门内已有人道:“进来吧。”
顾梅妆又是微惊,迟疑片刻,轻轻推门进去。门内是一间书房,摆设颇为简单,除了一张条案几把椅子之外,四壁都堆满了书,直到屋顶,足见这主人爱书之切。叶子渊坐在靠窗的案边,抬眼来看她,微笑起来,示意她坐下。
“城主知道我要来?”顾梅妆在他对面坐下,问道。
叶子渊点头默认。
“那城主也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了?”顾梅妆问。
“我的确知道,只不过,很抱歉,我奉劝你回去歇着吧。”叶子渊仍然保持着微笑。
顾梅妆讶然:“您的意思是,您不打算透露一个字?”
“不错。”叶子渊笑道,“不过,纵然你今天得不到答案,但有一天,你自会明白的。”
“是不是跟我的爹娘有关?”顾梅妆急切地问道。心底的感觉告诉她,爹当年并没有死,然而穿越大半个东离,直到今天才知道一点点线索,顾梅妆怎能放过!
“你日后便知。”叶子渊道。
“为什么?难道有人胁迫您?”顾梅妆眼睛紧锁住他,“还是您根本就不愿意告诉我?”
“不要再打听了,”叶子渊神色如常,“没有人胁迫我,但你还是放弃吧。在我未动怒之前。”
“您动怒?”顾梅妆由惊转怒,声嘶力竭喊道,眼泪夺眶而出,“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促使您动怒么?您知道没有爹娘的日子有多难过吗?没错,您是统治万民的郡守,您在昆吾郡可以一手遮天,您又何曾体会过身为孤儿的痛楚!而今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一点点希望,您却告诉我没有必要再问!”
她冷笑起来,含泪的眸子亮得吓人,盯着叶子渊:“您是不会知道的。对不起我失态了,告辞。”
顾梅妆猛地起身来,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出了院子,拉着青芽就跑。此刻,她只想逃离这个让人心寒齿冷的地方,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青芽说叶子渊脾气古怪。他确实是个顽固得要命的冷血动物!
然而,顾梅妆身后的屋子里,叶子渊轻轻拾起被她激起的风吹落的宣纸,仿佛一瞬间情绪失控,他突然狠狠双手一揉,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重重砸落在案上。他清隽的脸上,扭曲着隐忍而又绝望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