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漠北村在小腾格里沙漠的北端,西辽河的南岸,离辽河县政府所在地黑石镇只有三十华里。
村子西边不到五里地,在白溜溜的沙丘间突兀着两座对立的石山,西辽河就像一把利剑,从这两山间切了过去。
准确地说,是从小腾格里的身上斜劈了过去。
向河的两岸望去,茫茫大漠,沙丘一个接着一个,跌跌撞撞地奔向远方。没有风霜雨雪的时候,那大漠静悄悄的,死一般的沉寂。然而当小腾格里那沉重的躯身抖动起来的时候便是人间的灾难。
据辽河县志记载,民国十六年,辽河县漠北地区刮起了一场飓风。
据漠北村一位目睹当时景况的老人说,“大白天的,突然飞沙走石,一霎时天黑得不见五指,躲在屋子里,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不是好响,牛车掀翻了,驴棚马圈刮倒了,驴马牛猪狗都不是好叫,透过窗户纸只见外面用柳条夹的杖子编的笆都在着火。”
这场风刮了一天一宿。
风停了,人们从蜷缩的屋中走出来。
仅一个漠北村,丢失的牛马驴就有数十头匹。更严重的是从漠北村向南进入小腾格里沙漠两、三里远有三户人家,这场风过后房屋和人家都不见了踪影,在原来房屋的地方是几个大大的沙包,成了这几户人家永远的坟墓。那一个个圆滚滚的沙包像是一群刚刚吞噬完人和牲畜的魔鬼正在那里晒着太阳酣睡。
后来,漠北的人们说,这小腾格里也吃人呐,就管那个豁口叫沙咀子。看见那个豁口,听着那个名字,会让人心有余悸,那静悄悄的大漠在张着血盆大口随时会有吞噬生灵的举动。
我疑心当时刮的就是一场很大的沙尘暴,只是那时没有准确的专业用语,只笼统地叫做大风罢了。
但天下的事情阴与阳,好与坏,贫与富,静与动都同时存在着,同时变化着,今天好了明天可能坏了,这辈子富了下辈子可能穷了,今天出门可能风和日丽,明天出门可能风雨交加,谁能说得清道得明。
上苍把灾难的小腾格里丢给人类的同时,也把生机和绿色馈赠给了小腾格里的人们。西辽河从上游带来的大量泥土冲积出沿河两岸肥沃的土地,这才有了漠北村,有了漠北村一东一西那些扭扭歪歪的老榆树、老柳树,有了绿油油的玉米地、谷子地。肥沃的土地和滔滔的西辽河水养育着河两岸的人民,让人们衣食无忧。
这漠北村解放前实实在在讲就是黑石镇一家马姓地主的外窝铺。所说的外窝铺就是地主在离家较远的地方,雇几户人家为他收拾地亩,派个亲门近支的人给他管理收租。
直到解放前后,尤其是解放后,这里的人家才越聚越多,成了漠北人民公社最大的一个大队。
漠北村附近现在依稀能看到几棵老榆树老柳树,解放前可都是连着片的大林子,是匪盗藏身杀人、劫掠财物的好去处。特别是那些空了心的老柳树,粗的得四五个人拉起了手来才能围得住,藏进仨俩人都不会被人发现。匪徒们在这里的行径叫断道或砸杠子。凶恶残忍的匪徒不但打劫行人的财物,就连衣服也要扒光,叫打白条。
本文中最重要的主人公赵大嚷嚷说,他爹赵三秧子解放前就救过一个被打了白条的人,并且和他爹成了生死兄弟。
民国三十三年冬腊月,赵三秧子到林子边捡被风吹折的干树杈子做烧柴,就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大男人蹲在几块冻牛粪旁伸着手像是在烤火的样儿,见有人来只是呲着牙傻笑。赵三秧子知道,这是冻懵了,要不是遇着人救他,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得冻挺了身子。赵三秧子二话不说,死拖活拉地拽着那男人跑了二、三里地,又把自己的破皮袄披在他身上。还没进家门就喊女人快烧水。赵三秧子家的房子虽然也是四面透风,但总算比外面背风要暖和得多。过一会儿,锅里的水烧开了,炕也烧热了,两碗热水喝下,那人也就缓了过来。原来是黑石镇一家出了名的杂货店的老板,姓鲁,名叫鲁富贵。这次下来讨债,没想到叫人断了道,损失了钱财不说,还差点儿丢了命。
鲁富贵千恩万谢地走了,但从此两家不断来往,后来还打发人给赵三秧子送来三块大洋以谢救命之恩,第二年还把赵三秧子接到黑石镇小住了几天。鲁家和赵家从此成了异姓兄弟,并发誓下辈子人再下辈子人也是最亲近的兄弟。
鲁富贵比赵三秧子大两岁为兄,称赵三秧子为三弟。
鲁富贵知道赵三秧子家里穷,就常给他捎几个钱去接济他。可赵三秧子嗜赌成性拿钱不当个钱,三块两块大洋十天半个月的就输了个精光。老婆孩子别说吃几顿像样的饭,就连裤子都穿不上。然而赵三秧子却拍着屁股说,“别看我赵三穿裤衩,可耍钱有两把。”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闹大饥荒的时候,赵三秧子吃糠吃得拉憋肚,蹲在房后空地里一、两个小时不起来,还嗷嗷直叫,让老婆孩子撅根小棍子从腚眼里一点儿一点儿往外剜。一个大男人折腾得骨瘦如柴,走起路来都打晃。赵三秧子后来卧炕不起,他老婆子悄声对他说,“要不把那玩艺儿卖了吧,救命要紧。”赵三秧子灰黄的脸色变得青黄,憋住一口气说:“你这败家的老娘们,你说这话,要遭雷劈呢,老太爷,土匪把刀,架到脖子上都没,没交!”他老婆子只好抬起巴掌无力地打自己嘴巴两下说,“算我没说,行了吧?”
赵三秧子老婆子说的“那玩艺儿”是赵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件宝贝,是祖祖辈辈舍着命保护的一件宝贝。
鲁富贵听说赵三秧子饿倒炕的情况后,把自己家仅存的四碗小米给他送来。可赵三秧子无福享受,只喝了半碗没掺野菜的小米粥就咽了气。临死前还想着把赵大嚷嚷和赵老蔫兄弟俩叫到炕沿前断断续续地说:“啥时候,也别忘了你鲁大爷。”接着抬了抬手,似乎还有要说的话,但张着口瞪着眼憋了半天,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撒手去了。
赵三秧子老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哭着说:“他是有心事,死也没闭上眼,两个小子一个二十五、六,一个二十一、二,都没说上媳妇啊,他心不甘啊!”
没隔两个月,老婆子也追着老头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