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小晌午,曹树林和赵老蔫两个人脚前脚后都进了自己的家。
曹树林的心情始终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他进了屋门就兴致勃勃地在媳妇的脸蛋上用力地亲了一口,并吩咐媳妇快点做点好吃的,他吃完饭要马上去调查点事去。
赵老蔫回到家,于桂云下地正拾掇着准备做中午饭。赵老蔫从后面上前搂住了于桂云的腰,显示出小别胜新婚那种亲热劲儿。可于桂云不是那种轻薄的人,一面笑着一边继续忙乎着做饭。她看赵老蔫那迫不及待的急猴样便说:“哥就要回来吃饭了,快上炕上歇会儿去吧。”
这工夫赵大嚷嚷正在大队办公室里接电话。给他打电话的人正是漠北公社党委书记兼公社“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总指挥”袁革,袁革在电话中怒气冲冲地责问道:“你们漠北大队怎么搞的,派来的大轱辘车不听指挥,自己跑还不算,还鼓动别人也不干,这不是直接和文化大革命唱反凋吗?我告诉你赵主任,要不看他是你的兄弟马上就给他扣个现行反革命。我告诉你,你今天必须把车给我撵回来,否则我们跟他老账新账一齐算!”赵大嚷嚷让袁革在电话上没头盖脸地撸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先还在电话中分辩,说赵老蔫没回来,他不可能回来。后来听袁革的话说得很死才改口说:“袁书记,我马上回去看看,如果赵老蔫当真回来了,我们一定要对他严加批评,下午一定让他赶回工地去。”
这赵大嚷嚷从小争强好胜惯了,还真没因为干活的事让人家说过。就是自己兄弟让人家这么上纲上线地说一顿比在他脸上打两巴掌还难受。他将信将疑地离开大队想回家看个究竟。他总觉得自己兄弟不是那么不听话的人,私自开小差的事老蔫还干不出来。然而离家老远他就望见自己家大门口停着卸了马的大轱辘车,车后尾子上吊着木槽,四匹马正在吃草。赵大嚷嚷心中一股气呼地一下就涌到了嗓子眼。他进家二话不说就箭直奔了老蔫住的东屋。老蔫没想到他哥回来得这么快,正倚着墙翘着二郎腿眯着。
赵大嚷嚷强压住心中的火气问:“老蔫,你怎么回来了?”赵老蔫一听他哥回来了,忙撂下腿坐直了身子,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出去好几天了,回家看一看。”赵大嚷嚷嗔怪道:“那你回家怎么连假也不请,忒无组织无纪律了。”赵老蔫说话的声音高起来,“我怎么没请,怎么跟他们说,好话赖话都说了就是不给假。”赵大嚷嚷说:“不给假就先不回来,你看你把事整大了吧,公社袁书记说你是破坏文化大革命要抓你现行反革命呢!”赵老蔫呼地跳到地下说:“他说谁是反革命谁就是反革命?问问各大队去的人谁没意见?这回大会战让各大队出车给他袁书记老丈人家的大队去拉沟子泥填沙坑垫地,赶明儿个打粮食是他们的,出苦大力可是咱们,他那是革命?”赵大嚷嚷看赵老蔫越说越来劲了,于是大声训斥道:“怎么,越说你还越有理了,全公社一盘棋,什么你的我的,调漠北大队的人都去也得听着,你要不想当现行反革命就赶紧赶车去!”赵老蔫也气呼呼地说:“他愿意咋着就咋着,顶多像任老大似地让他们整死拉倒。”赵老蔫说完话也觉得有些过头,于是又低声补了一句:“人家说,任老大就是公社群专把人整死又扔到井里的,还说当时大队要是使使劲,保保他,不见得就是死路一条。”
赵老蔫后来说的话补充的话效果实在不好,正戳在赵大嚷嚷的心病上。赵家和任家,住在一个村子里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话来都是亲戚,尤其是任家搬过来后,两家关系一直不错。任三爷和他老婆子都是过日子的好手,柴米油盐的没少接济过赵家。这些赵大嚷嚷都清楚地记得,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道理他也知道,但是整任三爷、任老大甚至任老三的时候,他觉得想帮忙可没法帮。吴凤凤控诉任老三时,他说了句公道话,但也不是为任家站出来讲话。等任三爷和任老大挨整被抓到公社群专,他打心里就是按阶级敌人去对待了。一个阶级立场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箍在他的脑袋上,让人没有亲没有友,就为一个阶级立场把亲戚朋友都扔了。每当想到这些时,他就有一种愧疚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任家,也许他搭搭手任三爷、任老大真的就死不了。这是他赵大嚷嚷一个顶天立地的漠北汉子该做的事吗?这是他的心病,然而别人没说他这事,而是他从小像老母鸡带小鸡一样带大的兄弟把这把刀子捅到他心里。他吃惊他愤怒他觉得无法理喻,他气愤地抡起巴掌“啪”地抽在赵老蔫的脸上,吼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让你犟嘴!”
赵老蔫一边用胳膊挡着,一边哭着说:“哥,我都是个娶妻快要抱子的人了,你还打我,我给你打,打死我我也不带还手的,你有厉害别朝我使朝公社姓袁的使去,我走还不行吗?这家我不待了!”赵老蔫说着话抓起衣服到外屋门口抄起大鞭就走了。于桂云站在外屋地上说谁都不合适,看赵老蔫走了知道也拦不回来就拿起两个玉米面饼子和一个咸菜疙瘩用毛巾包上追出去塞在赵老蔫的衣服里。赵老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吼道:“滚屋里去!”又朝屋里“呸!”地吐了口唾沫,到院门口套上马连饭都没吃赶上车就走了。
赵老蔫赶着大轱辘车到了大柳树跟前正碰上曹树林上小学校王老师家了解情况回来。曹树林还是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儿,离老远就说:“赵老蔫没让我说错吧,你哥又把你撵出来了吧?你哥真够狠的连一宿都不让你住。”赵老蔫噘着嘴也不搭话抡起大鞭就给曹树林一鞭子,把曹树林打得“哎哟!”一声。赵老蔫又打了头梢子马一鞭子,马拉着车跑起来。曹树林用手摸着抽疼的身子说:“啥人,不识闹。”然后朝着赵老蔫的后背喊着:“我是为你好,要不你夜里回来看看,看你哥是不是跟你媳妇在一个被窝里!”赵老蔫头也没回狠抽了头梢子马一鞭子,大轱辘车向村外飞快地驶去。曹树林这种人正像翠花婶说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心里想的事嘴里说出的话没有正道的,全是邪的歪的。
赵大嚷嚷中午生了一肚子的气,也没吃饭就上大队了。他给公社袁革书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赵老蔫连饭都没吃就返回工地了,并且说把赵老蔫好个批评,他本人也承认了错误。袁革在电话那边也说,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刚给袁革打完电话,赵大嚷嚷面前的电话又急促地响了起来。赵大嚷嚷抄起电话就听对方焦急地问:“你是赵家大哥吧?我是于桂云的兄弟,我爹得了急症快不行了,想让我姐快点回来看看,现在都发两个昏了。”赵大嚷嚷忙说:“兄弟,你别着急,你姐夫上工地了,我马上安排送你姐回去。”赵大嚷嚷马上回家把电话的内容说给于桂云,于桂云立刻哭了,说晚一晚怕见不到她爹了。她赶忙收拾东西要走,赵大嚷嚷说:“妹子,急也没用,我上老孙家借毛驴送你去。”
赵大嚷嚷这才后悔晌午撵走了弟弟,他太把袁革的话当个话了。
翠花婶和孙大裤裆都在家。孙大裤裆也是晌午刚刚回来,这一阵子公社砖厂连烧了两窑砖,现在放了假孙大裤裆就回来了。两个人正面对面地说着话,见赵大嚷嚷来了,孙大裤裆忙跳下地招呼赵大嚷嚷上炕。翠花婶忙去端茶壶茶碗张罗沏茶。
赵大嚷嚷站在地上说:“快都别忙了,我有事。”就把于桂云她爹病厉害,老蔫上工地,他想借驴送于桂云的话说了一遍。翠花婶和孙大裤裆两口子听完二话不说,去驴槽牵驴的牵驴,上仓房搬驴屉子的搬驴屉子,一会儿就准备停当。孙大裤裆又特意把驴肚带紧了紧这才亲自把驴缰绳递到赵大嚷嚷的手里。两口子又一起到赵家的院子,看着于桂云骑上驴。赵大嚷嚷牵着驴走了,翠花婶随手把院门关上。
翠花婶和孙大裤裆正要进自己家的院子,杨三结巴和他媳妇从他们院子里出来了。杨三结巴问:“他,他们这,这是干,干啥去呀?”翠花婶回过头说:“老蔫媳妇她娘家老爹病厉害了,急着要回去看看,老蔫不在家,赵主任去送。”杨三结巴和他媳妇点点头也就走了,他要去村北头他连襟家。他连襟捎信来让他们公母俩去一趟,说有事跟他们商量。
出了村子走上了去于家窝铺的路,赵大嚷嚷让于桂云自己提着驴缰绳,他在后边拿根柳条棍子不时地敲着驴屁股,几乎是一路小跑,没日头前就赶到了于家窝铺。进了于家的院子,于桂云她兄弟把驴接过去。赵大嚷嚷告诉他不要揭驴屉子,给驴添上点草就行,他一会儿还得返回去。赵大嚷嚷进了屋看见于大下巴病得确实不轻,枕头边放着汤药碗,已经三天没睁眼了。于桂云是个孝顺闺女,看爹病得重,一边哭着一边拿起羹匙给她爹喂药。赵大嚷嚷则被叫到另一间屋里拾掇点饭菜吃了,因为他执意要赶回漠北村去。
赵大嚷嚷离开于家窝铺时就到了掌灯时分了。回去就快多了,他自己骑着驴,不停地用驴缰绳打着驴屁股,嘴里“驾驾”地驱赶着。深秋的夜晚天气凉飕飕的,一路上漆黑的夜,没有月光,路两边有时看见黑黑地竖在那里说不上是人是树还是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是坑还是包,只凭这头驴驮着他跑。路两边的庄稼地,有的割倒了,有的还没割,没割的就像是一堵黑黑的墙横在那里。有时路旁不远处一闪一闪的浅绿的光团在跳动着,前一阵子人们说的信号弹兴许指的就是这玩艺儿。其实漠北人早就知道,那叫鬼火,是人或牲畜的骨头腐朽以后发出的磷光。赵大嚷嚷虽然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心里总还有点紧张,总觉得随时会有一个什么东西向他扑过来似的。他过去听任三爷说过,那叫鬼打墙,有时会碰见黑的,有时还会碰见白的,一下子会把人整懵了。他还记得任三爷说过的话,“走夜道时千万别往回瞅,人两个肩膀就是两盏灯,有这两盏灯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你,就是山牲口也躲你远远的,可你要是回头一次,那肩膀头上的灯就灭一盏。”赵大嚷嚷对这些话说不上信还是不信,反正心里像是一根绷紧的弦。他骑着毛驴两眼紧盯着前方,在黑暗中奔跑着。寂静的黑夜,寂静的山野,只有驴蹄子踩在土路上发出的急促的“啪啪啪”的声响。
突然在前面站起一个黑影,让赵大嚷嚷心里咯噔一下,他赶忙把驴缰绳拽住。他小的时候常听他妈讲吊死鬼招魂的故事,漠北人说冤死的人特别是上吊死的人,必须得找一个活人垫背,将活人的魂魄摄去,把吊死人的魂灵替出去,它才能转世投胎。赵大嚷嚷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那黑影不是鬼打墙也不是吊死鬼,是个人而且是个女人。她带着哭音说:“大哥,行行好,我上漠北大队,到这里就不知道怎么走了。”赵大嚷嚷原本想打驴蹿过去,可一听说话声,也就本能地“吁”了一声从驴背上跳了下来。他随口说了句,“就顺这条道往南走,前面的村子就是。”只听那女人又说道:“大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赵大嚷嚷说:“你说吧,我就是漠北大队的。”那女人说:“他叫赵大嚷嚷,听说在大队里。”赵大嚷嚷一听不能怠慢立即说:“你贵姓?找他什么事?”那女人说:“我姓何,我婆家姓鲁,我老公公叫鲁富贵。”赵大嚷嚷一听这话赶忙上前一步说:“噢,闹了半天是鲁家嫂子,我就是赵大嚷嚷哪。”
原来是何婶。何婶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大嚷嚷坚决不要何婶再走,强说着把何婶扶上驴背,他牵着驴,两人说着话,不一会也就到村了。
何婶来找赵大嚷嚷,看来事情也非同小可,要不咋何婶一个女人黑下跑了几十里路只身跑来漠北呢?
我也是有段时间没去鲁家了。原因是前段时间鲁富贵爷爷和鲁忠叔也都让红石镇群专给抓进去了,抓进一、两个月才放回来。放出来后鲁忠叔打发鲁国明把我找到家去。虽然看我去了,何婶还一如既往给我做菜做饭,但一家人的气氛总让我觉得不对劲,全家人没有了往日的笑模样。鲁忠叔阴沉着脸,何婶看上去眼泡子有些发胖是哭过的迹象。何婶看鲁忠叔不在屋的工夫还问了我一句:“你干爹在家不?听说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当时说:“在家,他能上哪儿去。”没想到何婶真的找下来了。
赵大嚷嚷牵着毛驴驮着何婶进了院子又开门进了屋点上煤油灯,他说:“嫂子,黑灯瞎火的,我就不给你整饭了,碗架子里有干粮你对付着吃一口,我在于家窝铺吃了,你吃点东西也睡吧。”他把何婶领到老蔫住的东屋,又把被褥搬过来摊开。都安排好了,自己到西屋把他的被子抽出来往胳肢窝一夹说:“嫂子,今天天忒晚了,有话明天再说,我上大队去住,一会儿你把外屋门插上门栓也早点歇息吧。”赵大嚷嚷说完自己就开门走了,他先把毛驴给孙大裤裆送回去,又回到自己院子把院门口的大门也带上这才去了大队。何婶虽然觉得一个人孤单害怕,但通着赵大嚷嚷说不出口。她饭也没吃,把外屋门插上栓,吹灭了灯,一个人和衣上炕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