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工夫天也就亮了。
赵大嚷嚷让翠花婶把何婶领到她们家去,好好给安排。他对屋里所有的人说:“这屋里的人谁也不许动,今儿个事不是小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刘三和王老师你们俩还有裤裆把现场给我看好了,我去一趟大队,这事得报告给公社。”赵大嚷嚷长叹一声出门去了大队,他知道这事私了不了。他给袁革书记打了电话,告诉他家里发生了打伤两个人的事,打人的是他的弟弟赵老蔫,打伤的人有曹树林和杨三结巴媳妇。袁革一边派公社群专的人去漠北大队现场,一边又打电话报告辽河县群专,把案情和涉案人员简单做了介绍。
辽河县群专接袁革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天红石镇群专副指挥张军锋找过的人,和张军锋是好哥们儿。张军锋和他说时,就说是漠北大队赵老蔫,联系的人是曹树林。这次他接到袁革书记电话里也说,漠北大队的赵老蔫打伤了曹树林,要求县群专去人,带着法医去。辽河县群专这位负责人立刻抄起电话打给了张军锋,兴奋地告诉他:“哥们儿,你说漠北大队那个赵老蔫自我爆炸了,还打坏了那个姓曹的。”原来的信息渠道是,曹树林反映揭发于桂云阶级报复的事到魏反修这里,魏反修告诉了张拥军,张拥军找了她爹张军锋,张军锋找了县群专。曹树林和魏反修商定的计策也是他回去找到证人再按照刚才经过的路线图再走一遍。但现在事情的信息渠道颠倒过来了,反倒是县群专从上到下通知下来。张军锋立刻做出判断,根据他这一段时间对敌斗争的经验,一定是曹树林拿到了烧张拥军军帽和头发破坏红卫兵活动的证据,于桂云垂死挣扎指使赵老蔫打坏了曹树林,这使复杂的阶级斗争变得更简单了。这可以不用审于桂云,就能把赵老蔫给抓了。张军锋问他县群专的哥们儿怎么处理,他县群专那个哥们儿说:“县群专有头有脑的人都去办大案要案了。要不这样,委派你带队带上法医去把人抓过来,去抓人的大卡车我给你派,这次等于你给县群专办案,回来我请你喝酒。”
张军锋也乐不得地出这趟差,好为他闺女出一口恶气,上次张拥军从漠北回来气得直蹦高,他也挺心疼的。他马上告诉了张拥军,张拥军告诉了魏反修。魏反修非常高兴,马上决定由张拥军带她战斗队十几个红卫兵一起坐车去协助县群专到漠北大队抓人。魏反修还特意嘱咐张拥军说:“跟你爹说,将阶级复仇分子、反革命分子一块儿抓来,另外谁当拦路虎也一块儿抓过来,另外把你们去的人的袖标都换成新的,精神着点。”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载着一车雄赳赳气昂昂的人们出发了,张军锋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特意把裤带上的手枪从枪套子里抽出来摆弄一下,把弹夹抽出来又装上又重放回枪套子中。卡车上站着二十几个人,除一名法医外,有张拥军和她的十几名佩戴着鲜红红卫兵袖标的红卫兵,再就是县群专有六、七个人,他们是县群专从工厂中抽来的工人,每个人背着一支步枪,他们的角色实际就是牢房中的看守和押解犯人的押送人员。出发时张军锋县群专那位哥们儿还特别强调,“到漠北大队的现场你们一切要听从张副指挥的指挥,现在阶级斗争异常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你们要完成好抓捕任务,同时还要保护好张军锋同志。”
已经是秋末冬初的天气了,有道是“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小腾格里是很应这节气的。霜降没过几天,有的庄稼还在地里,漠北就落下一场小雪。大漠斑驳着黄白两种颜色,黄的是沙白的是雪。西北风也开始紧一阵慢一阵地吹上了,把不多的雪从高包的地方赶到低洼处,给汽车开动带来不少的困难。汽车在路上颠来颠去的,司机不时地加大着油门,汽车就像是一头公野猪在凸凹不平的沙路上哼哼着前进着,三十来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木匠刘三和小学校的王老师几个人在大柳树下等候着,看见汽车来了忙在前面小跑着引导汽车径直开到赵大嚷嚷家大门口。一车人迅速从车上跳下,在张军锋指挥下直扑院内。漠北公社群专的人也从屋里迎了出来。
且先说屋里这番景象,曹树林和杨三结巴媳妇还在东屋炕上躺着。一个一边守着一个女人,一个一边守着个男人,曹树林一直没停了喊叫,他说他疼得受不了了,给他一刀把他杀了算了,杨三结巴媳妇用手捂着脸就是一个劲地哭。赵大嚷嚷不许他们乱动要保护好现场。杨三结巴说:“大,大兄弟,你,你就看,看在我,我面上,放,放她走,走吧,这,这不,不要脸的事,可别再,再拖,拖了。”赵大嚷嚷黑煞神似的拄着那根绞棒子立在地当央,眼中露出恶狠狠的目光,他大声说:“不行,都给我老实挺着,要拉就拉要尿就尿,谁也不许动,动就别怪我不客气!都得给我等着,等上边来了人有个说道再说!”
张军锋带人冲进院子就问:“凶手在哪里?铐起来没有?”公社群专的人说:“凶手早就让我们铐起来了,在西屋。”张军锋走到西屋门口朝屋里看看,赵老蔫蓬头垢面的手上戴着手铐贴墙站着。张军锋又问:“打坏的人呢?”公社群专的人说:“还都在东屋的炕上,压根就没让他们挪地方。”张拥军急切地问了句,“那个阶级复仇分子于桂云呢,她可是主犯,她铐在哪里?这回我要亲自问问这个狗崽子看她还嚣张不!”公社群专的人摇摇头说:“你们还是先看看东屋现场再说吧。”
张军锋、张拥军一帮人又拥进东屋,人们一下子被眼前的场面整懵了。只有张拥军这个不懂事的人侧着脸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老曹同志,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张军锋阴沉着脸说:“你别问啦!还不快出去。”然后让法医上炕检验伤情。这工夫,公社群专的人拽了他衣服一下说:“张副指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两人出了屋在院子里说了半天,张军锋的脸越拉越长越发的阴沉,说不上是气还是哭,眉头皱成个大疙瘩。说完情况两个人又进了屋,法医验看伤势也结束了,还照了像做了验伤的记录。法医是位有多年工作经验,医诊技术非常高,全省一次法医勘验比赛都取得过第二名,是一位非常权威的法医。他说:“男性伤者左股骨粉碎性受伤,腰椎三、四节处断裂性受伤,右肋三根肋骨断裂,急需送县医院抢救治疗。女性伤者,左腿小腿一处骨折伤,右腿破损一处但未伤及骨头,可在家医治。”
张军锋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托着下巴皱着眉头听法医叙述着勘验的结果。他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打进了群专他没少抓了人没少办了案,刑事案他办过,这一阵子反革命案更没少办了,虽然案情形形色色,但没有一个案子像今天这个案子这么荒唐,或者都让他有些恶心。他心里有点恨这个曹树林你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跟那么龌龊的一个女人搞到一起了,连点品位也没有,而且去哪里搞不好怎么跑到赵大嚷嚷家来搞,真让人可恨!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可是他宝贝闺女撺掇的案子,理总不能争到赵大嚷嚷那边去。他回过身去喝住还在屋里屋外找于桂云的张拥军:“叫你们战斗队的人都上车!”张拥军愣了一下说:“于桂云还没找到呢。”张军锋发火道:“啰嗦啥,我让你们上车就上车!”张拥军只好招呼她那帮红卫兵都上了车。然后张军锋转过脸对漠北公社群专的人说:“打人凶手赵老蔫我们带走,曹树林我们送县医院抢救治疗,其它的事就由你们公社群专处理吧。”公社群专的人说:“县领导怎么定,我们就怎么办呗。”于是张军锋就叫人先把曹树林往车上抬。杨三结巴忙说:“那,那我,我媳妇可,可咋着?”张军锋没好气地说:“先滚回去,听公社处理!”杨三结巴像是死囚突然遇到大赦一般,就差没给张军锋跪下磕头了,忙抱起媳妇屁滚尿流地跑了。该带赵老蔫了,只一夜赵老蔫就变了另外一个人。他脸色灰呛呛的,头发乱蓬蓬的,虽然依旧梗着脖子,但眼神中的黯淡已分明告诉人们他熊了。两只手拢在腰前,手铐子闪着银白色的亮光。
赵大嚷嚷几步跨到外屋的门口堵在那里。从张军锋进了屋赵大嚷嚷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他瞪大眼睛观察着张军锋的一举一动。公社群专人来时,他详细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公社群专对在场的每个人问话都做了详细的笔录,尤其是赵老蔫、曹树林、杨三结巴媳妇问得更细更具体。这一切都是曹树林这个坏种制造的,赵大嚷嚷心里不断地责备自己,自己不把弟弟催得那么急或者不打那一巴掌,这个悲剧也许完全可以避免的。他挡住了带赵老蔫的人们,这半天这些人也太忽视他的存在了。他两眼像在喷火,他像一只老母鸡似地张开翅膀在老鹰即将扑向小鸡时去保护即将受到伤害的弟弟。他原本以为县群专来人也要问问情况,哪知张军锋到场就要带人,其实他想的和张军锋要办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赵大嚷嚷是就事论事,张军锋是事中有事背后隐藏着曹树林与魏反修商议的收拾赵家的计划。现在张军锋是在事情发生突然变故不得已做出的一个交差性的安排。这是赵大嚷嚷想不到的,他在整人操纵事变方面照张军锋还差得很远。
赵大嚷嚷往外屋门口一站挡住了带赵老蔫的人们,他说:“你们来连屁也不放一个说把人带走就带走?”
张军锋走上前打量一下面前这个漠北汉子,他估量得差不多,这就是赵大嚷嚷,他虽然没和他打过交道,但从一些人说话中也了解个差不多,知道赵大嚷嚷的头挺难剃的。张军锋先入为主说:“怎么,赵老蔫打伤了两个人一个还是重伤,我来带凶手还得向你请示?”
赵大嚷嚷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地说:“没人说让你请示,赵老蔫伤人是在曹家还是在杨家伤的?你咋就不问问为啥伤的,为啥在赵老蔫自己家的炕头上伤的?”
张军锋心里最发虚的就是这个,按现在的法律赵老蔫属防卫过当,按中国封建时代的法律捉奸拿双,现在的中国老百姓更多的还是接受捉奸拿双这种传统法理,从理上赵大嚷嚷是占上风的。
不知啥时候赵家的院子里聚了一院子的人,大家一传俩俩传仨,都说曹树林和杨三结巴媳妇上赵老蔫家炕头上搞破鞋让赵老蔫揍坏了,这又新鲜又刺激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了个满大队。来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议论纷纷,还有些人跷着脚要看奸夫****现在啥样的,一些上了点年纪的老头和老婆子就说,这样的人揍死也不多,要搁早先年得点天灯呢。木匠刘三和一帮子年轻人就在院里喊:“抓跑人家搞破鞋的行,要抓抓奸的赵老蔫凭啥呀!”
张军锋看越拖下去越对自己不利,就说:“我不管事情发生在谁家,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把凶手带回去!”
赵大嚷嚷说:“你说的是浑话,他们不上我家来,我弟弟能打伤他们吗?你先给我评评这个理,说不清这个理,你先别动人!”
张军锋说:“那倒是不会。”
赵大嚷嚷说:“不会,那你凭什么带我兄弟?你今天不给我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你带人就不行!”
张军锋有点恼羞成怒了,他知道越这么对付下去越不行,就说:“我知道你是赵大嚷嚷,你是漠北大队管委会的主任,你不能站在自己家的角度说话!”赵大嚷嚷立即说:“我漠北大队主任咋的,操******要是连自己兄弟都不能说个理,当他妈个县长有啥用!”
漠北公社群专的人看二人僵起来,赶忙插在中间劝说着:“你们俩别发火,都是党领导的革命同志,你是县群专的领导,你是大队的领导,都是革命工作嘛,我看这样,”他先转过头对赵大嚷嚷说:“赵主任,你是赵老蔫的亲哥哥,你刚才说的话也都在理,要放在我身上我也这么说这么做,我佩服你,可话说回来,赵老蔫毕竟打伤了两个人,曹树林的伤势还挺重,事整到县里去了还整挺大的,赵老蔫咋也得跟着到县里把事整清楚,在家在公社咱们都处理不了,这事你让他去,该咋着咋着,这事你交给你哥我,我保证不冤枉了赵老蔫。”他又转过身对张军锋说:“赵老蔫的案子阴差阳错地就这么回事,和一般行凶伤人的案子有本质的区别,这案子没啥阶级斗争背景,人民内部矛盾,人你带去,铐子就先别戴了,这事我先回去跟袁书记汇报,过两天我去县里说说我们公社的意见。”公社群专这个人过去一直做司法助理,明白法律上的一些事情,一席话说得张军锋和赵大嚷嚷都认可了。
张军锋没少抓了人,但这是头一回吃了闷棍,心里总是过不去,于是又接着说了句,“别管什么人,该负的法律责任总得负!”公社群专的同志拍了他一巴掌说:“就这样吧!”其实那个时代法律是一些人的挡箭牌遮羞布,用着法律的时候就把法律拽过来用不着法律就把法律扔在一边,而他们成了法外之人。后边的情节中我要说到,张军锋自己打了多少人,又指使别人打坏多少人,恐怕张军锋自己都说不清。
张军锋看见赵老蔫上了卡车,他和漠北公社群专的同志拉拉手也就拉开汽车驾驶室的车门上车。他一只脚刚踏在踏板上脑袋探进驾驶室,就见何婶疯了似地从大门口抽下一根木棍子跑了过来,她口中骂道:“张军锋你个王八种,你把人害苦了!”何婶是听翠花婶说赵老蔫要被县里带走就惦记着过来看看,没想到来抓人的是张军锋,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就拽了根棍子打来,张军锋正好把个屁股撅在外面,何婶手中的棍子接二连三地落到张军锋的屁股上。何婶这顿棍子把张军锋打疼了,把车上的人和车下的人打愣了,张军锋以为有敌情忙抽出手枪将身子翻转过来,刚要立起眼睛发作,看见打他的是何婶,马上说了句,“这疯子怎么跑这来了!”然后赶忙爬进驾驶室喊着司机快开车自己随手把车门拽上。何婶最后一棍子砸在车门的把手上,愣是把车把手都砸掉了。张拥军在车上看见自己的爸爸挨了棍子,就要下车说道说道,让县群专的人们拉住了。解放牌大汽车“呜呜”地叫着开动了,拉着曹树林押着赵老蔫走了,在何婶的叫骂声中,在曹树林撕心裂肺般的呻吟声中,在谟北大队人们仇视的目光和唾弃声中开走了。赵老蔫的手扶在汽车车厢前面的栏杆上,脸上挂着泪痕眼睛无助地瞅着前方。
公社群专的同志向赵大嚷嚷说了些安慰的话回公社向袁革书记汇报去了。
赵大嚷嚷余怒未息站在院子里骂着:“操他个妈的,这是他妈什么世道,上人家炕上找快活挨了揍,咋还抓了我们家的人,天底下还有个说理的没有?操******,官逼民反,都他妈反了得了!”木匠刘三、小学校王老师、孙大裤裆一帮人边把他往屋里推边小声说:“小点声吧,甭让那些坏种听见了,给你整到上边去又是事儿。”
院子里的人群渐渐散去,何婶还趴在大门上哭,哭得让人难受。翠花婶一边跟着抹眼泪一边劝说着何婶扶着她又回了自己家的院子。
人们把赵大嚷嚷连推带拽地闹到屋里扶他在炕沿上坐下,劝说着他,帮他出主意想办法。过了一会儿翠花婶过来了,她说:“鲁家嫂子要走呢,闹半天那个张军锋就是糟践她的人,她这次来是她老公公让她来的,她来是找她赵大兄弟,她们家也反了教了,鲁家大哥不要嫂子要离婚,她没办法跑来求救兵,没成想又遇上了这事,你说背兴不背兴。”
赵大嚷嚷呼地从炕沿跳到地上说:“不行,我得去县里一趟。这样吧,孙五哥你辛苦去趟于家窝铺告诉于桂云叫她最近也别回来在家好好伺候她爹,你们连给我照看点家,刘三你骑着辕马去工地把大轱辘车赶回来,工地里的活儿咱就先不干了,他愿意咋着就咋着。老蔫怕是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我走后你照看点大队连赶大车,我这就走,他们说不上怎么整治老蔫呢!”
翠花婶说:“那样吧,我陪着鲁家嫂子一块儿去黑石镇。”
木匠刘三说:“那样吧,我快点上工地套上车半路截你们,把你们送到黑石镇去,反正也是顺路。”
大家都赞成,也就分头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