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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姐喜欢给我打电话,我们在电话里无所不聊。她的声音充满着激情,有一种生命深处深邃动人的美。每次跟她说话,我感觉有莫名的温暖流体在我们之间流淌,我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下。

那时我们所谈到的,通常与我们自身没有关系。即使偶尔谈及自己,也总是绕开一些不愉快的话题。在那段往事当中,生活是过于沉重了,沉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有一种共同的感觉,如果我们谈论自己,大概是没有办法将通话顺利进行下去的。我们的喉头会发紧,我们会抑制不住悲痛的情绪,然后无端抽泣、流泪,我们的谈话只能中断。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会被包围在一种糟糕透了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这样的情景,我们总是竭力避免。所以,通常我们只会谈论那些阳光之下,不会触及悲伤情绪的人物、事件、场景。

二姐惯常以一种愉快的口吻,说乡下谁来市里打工了,在河西一个建筑工地上做水泥匠。借着难得的工休时间,老乡特意坐公交车到她的店子里来看望她,给她捎来自家田地里种的蔬菜,或是山上采摘下来的茶籽榨出来的油,还有屋后竹林里采的冬笋晒干后做的笋干。老乡们总是情意浓浓。他们如果去到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又有老家乡亲,是必定要去看望的。他们认为自己负有这样的责任,绝不能少跑这一趟路,不然心里就会不安。老乡和二姐聊及家乡的收成如何,或是谁结婚了,也有离婚的消息传出来。山寨里的人,终生生活在一起,任何一点事情,很快就会被四处传开。二姐也会把这些事情无意之间告诉我,所以我一直都知道老家的各种情况。

二姐有时也会跟我说起店子里的生意。她很少会提到生意不好的时候,怕我为她担心。但若是哪天多做了几个客人,她倒是很愿意跟我分享她的愉悦心情。有时兴之所至,她会很不理智,花一大笔快递费,只是为了给我邮寄一只炒好了的鸭子过来。她好像总是担心我舍不得花钱,在吃饭上过于节俭。在她眼里,我对待自己,简直称得上苛刻。她也会说起女儿。她总是用一种满怀歉意的口吻跟我说,她女儿已经好几年没有买新衣服了。每次女儿来看她,都是穿着表姐们前些年穿过的旧衣裳。她说,女儿好像就没有穿过新衣裳。此时,她无法避免喉头哽咽,终于说不下去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只好结束通话。

二姐到底受了多少苦,我没有计算过。那些年,她究竟又是怎么熬过来,我也不曾认真思考。事情常常要到结束之后,才会发现它所处的极端处境,才会惊叹一路上的无限艰险。在面对它的事情,一切好像也不过如此。或者说,我们并没有那样的心境,能够去深入研究自己的困苦生活。只是怀着一种极度压抑的心情,一种彻底绝望的心绪,在一步步往前走罢了。

二姐的坏消息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有所感知。而在此之前,我们习惯了什么也不说。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那一刻,可怕的情景就出现了。所以在外人看来,事情总是发生得那么突然,猝不及防。那一次的情形也是如此。我是在毫无准备的境况之下,得到二姐精神失常的消息,那时她已经开始吃药治疗。

依然是在电话里,气氛原本是轻松的。但是话锋一转,她突然主动跟我提到两种药,用一种低沉下去的口吻。那名字一听就知道是西药,我不记得是什么了。我当时一下子警觉起来,问她这个药治什么病,她说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她去神经科看医生,医生给她开了这两味药物。二姐担心副作用太大,就向我打听,让我在网上帮她查一查。

这件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无比震惊。那震惊的程度,可以和当初听到哥哥自杀的消息相比。以前没有人向我提起过,二姐得了这个病,他们一直瞒着我。此时我又想到母亲,二姐不止一次向我提到,母亲好几次快要疯了。我回忆起读高中时的一件事情,或许那件事可以成为佐证。那是高三的第一个学期,我的学习极其紧张。有一个下午,母亲意外出现在我面前。她没有到学校看过我,从小学一直到读完大学,只有那一次她来学校看我,给我带来几个鸡蛋,那是在夏天,鸡蛋不能存放,所以我只能在一天之内把它们吃完。她把鸡蛋放在我的书桌上,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我不停地哭。她说,她梦见我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她说她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坐了半天车来看我。她必须看到我是无恙的,她才能够安心。我的母亲抱着我哭了好久,最后安歇下来,匆忙又赶回家了。我的母亲,我去车站送她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无言的痛楚,无法支撑下去的神经,快要崩塌下去的身躯,我感到自己难以承受这样的情境。

我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二姐说,就是大脑绷得紧紧的,快要崩溃的感觉。脑袋像个炸弹,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轰的一声,就什么也没有了,然后就疯掉了。她说话时口吻冷静,根本不像一个快要疯掉的女人在述说自己极度糟糕的境况,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我们一家人,有这样的天性,在遭遇极端情感的时候,也能保持可怕的冷静。语气虽然冷静,却不能忽视其间的情感,那种情感会要人的命。我感到非常害怕,怕二姐真的疯了,那完全有可能。我第二天匆忙赶回市里,陪陪她,跟她说说话,希望能为她减轻一点痛苦,或许也能找到好的解决办法。

二姐那时靠经营一家小餐馆谋生,生活不容易。我搭乘一夜的火车,又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辗转到达她的小餐馆时,她正忙着给客人炒菜。因为收入十分有限,她没有请帮手,所有的活由自己一个人支撑。早上四点半起床,然后去菜场买菜,跟人讨价还价,每一分钱都不能让步。把所有的菜放进一个木框里,用自行车驮回来。洗菜,把洗好的菜一份份放在各色小篮子里备好。早上八九点时,就会有人来店里吃饭了。

她的餐馆开在一处汽车站里,灰尘很大,来吃饭的一般是四处流动的生意人或在附近打工的人。他们的脾气通常不太好,整天为生活奔波的人难免性情暴躁,二姐经常要受他们的气。有时碰到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一句话不顺耳,便踢凳子、摔杯子、满脸横肉、满眼杀气。就像你不经意间,在一条大街上,碰到一个扬言要搞死谁的人,他们的脸上就是这副模样。肉是横着的,眼睛是立起来的,像魔鬼上了身,真是可怕。我一见到这样的人,只想躲,躲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这样的人,是惹不起的,只能躲。他正手痒呢,一不小心,你就会成为他下手的目标。他们是从丛林里过来的,没有接受过文明的教育。他们是文明教育之外的丛林之物,或是教育的失败者。这样的人到处都有,只要碰到一次,就足够倒霉,你就会成为他手下的牺牲品。

那天,我刚到二姐的餐馆,她非常忙碌,顾不上跟我说什么。有好几个客人在等她做菜,她正忙得晕头转向。我坐在那里,发现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坐在店里,我像被人重重一击,心里恐惧极了。我不时瞥他两眼,装着什么事也没有。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凶光,像利剑上的尖锋,有着令人可怖的光芒。他浑身上下散发出野蛮的习气,手指头,一节一节,膨胀着,像要马上出击,不然就不安分,就过不去。果然,没有多久,他失去耐心了,倏地站起来,骂着脏话。他一边骂,一边往二姐那边走,一路碰到什么,就踢什么,把纸杯子摔得老远。他不过嫌二姐做菜太慢了,他在店内坐等了大约五分钟,但二姐还没有把饭菜端上来。这触犯了他的脾气,让他很不顺心,然后就骂起来,踢起来,摔起来。

这样的人,千万别被他们的气势吓倒,他们不过是没有学会文明沟通方式的一群人。他们尚未进化,还处在原始社会里,以原始人的方式行事。他们很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心里发着虚,而且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怕死。遇到他们时,要躲开,不要硬碰硬。要在心里鄙视他们,不拿正眼瞧他们,就像对付一条野狗那样对付他们,这是最恰当的方式和态度。二姐已经学会这样的处理方式,她和颜悦色地请他坐下来,给他重新倒上一杯茶,说马上就好。一分钟,你的菜已经下锅了,马上就好。那个野蛮人只好再次坐下来,他得逞了。可以看得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得意。但他装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着他,没有一个人他看得上眼。

二姐忙完一拨又一拨客人,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停工下来。她不能提前关门,因为一旦提前关门,就可能挣不到当日租金,一整天就白忙活。我好心疼她。看到她那样辛苦,我真的心疼她。我有种窒息的感觉,看不下去的感觉。我的二姐,她必须一个人艰难生活。每日里起早贪黑,每日里忍声吞气,每日里拖着疲惫的身躯独自煎熬。这样的煎熬,丝毫看不到前途,一点希望也没有。这真是叫人绝望。

她只想去死。在那样的日子里,生活艰苦,看不到任何希望,人很容易寻死。但她的自杀方式并不高明,割脉没有那么容易死掉。除非她把割伤的手泡在温水里,水里的温度会让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来,不会凝固。血慢慢流完,生命也便逝去了。二姐不知道这些知识,她的文化十分有限,连小学都没有上完。我记得她只读到五年级,就跟着大姐去地里干活。每天清晨,天刚麻麻亮,两个农家少女扛着锄头,从家里出发,去大山脚下的田里忙农活。那个镜头如此简单、经典。她们只要把腰弓下去,永不停歇地把土翻过来,再覆过去。一整天,她们刨啊,刨啊,一直刨到天都完全黑了,两个女孩子才能归家吃晚饭。我不记得她们吃不吃午饭,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不过是自家地里种的土豆、红薯、萝卜、玉米棒子。米饭轮不到她们吃。两个姐姐在家里待到十九岁就出嫁了。都是如此,十九岁出嫁,二十岁生下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后来两个人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是儿子。大姐的儿子出生比较早,二姐的儿子很晚才出世。我去市里看二姐那次,她的儿子还没影子呢。她还没有和二姐夫复婚,谈不上生下第二个孩子。

二姐的脾气比我还要犟,母亲说她不认命。谁叫你去城里过日子,山里哪个地方不好?自己又没那个命,还不心甘,待在城里死活不肯回来。母亲的话有道理,跟姐夫离婚之后,她在城里的日子过得太辛苦。她应该回到娘家,老老实实耕田种地,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母亲不喜欢她,心里对她不满意,但不会饿死她,会让她在家里吃饭、睡觉。偏偏二姐不肯,死也不愿意这样,后面的境况不用说了。

二姐的悲苦,是从这里开始的吗?她应该放下希求,抛弃对这个世界的探究之心,回到农村里生活,日夜守着那间破木屋子吗?每天都忍受着那深可悲戚的孤独,被一方方稻田和一座座山脉包围的冷僻山村地区的无限孤独,孤苦伶仃地度过一辈子吗?如果一定要那样活着的话,如果生活真的毫无希望和寄托的话,二姐已经随哥哥而去。毫无信念的生活,无法忍受。对于二姐,她根本无法容忍这一点。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劣势所在,在城里几乎没有朋友,孑然一身,独自煎熬,一点儿依靠也没有。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她不会甘心,死也不会心甘。一定要跳出来,从单调贫穷的农村生活里跳出来,从寂寞空虚的僻远人生里跳出来。她的那种心思,就如同我当初死活要读大学一样,毫无妥协的可能。哪怕去死,也不会妥协。这个世界是五彩缤纷的,没有经历过,又怎么会知道它的本质。我们怀着永不停止的好奇心,不断探究世界的奥妙所在。这种强烈持久的好奇心,再配上过于丰富的想象力,真的要害死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死去,还是重生?无论什么结果,没有关系,但内心的坚持不能倒下。人心如果失去了坚持,熬不下去,人也就是死了。

我发现自己爱她,爱她的犟脾气。在我们四个姊兄妹之间,从来不缺少爱。爱是我们最大的财富,永不枯竭。我们还有许多其他共同之处,比如生命的激情。这种激情一直存在,在每一个子女身上都可以看到,那是因为我们受到父亲的影响。生命的激情在绽放,在热烈的激情之下,即便身处这般可怕的人生境遇,二姐依旧热情洋溢。她说话时,一双手不停在空中挥动,幅度很大。把眉头抬起来,再放下去。嘴大张大合。脸上的笑意不会停止,眼角的皱纹外露出来。我此时会想到一个词,眉飞色舞。我们挤在那张简陋狭小的木板床上,背靠着暗墙说话。我们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说我老欺负她。她望向我,大笑着说:“哎呀,我那个时候好笨,笨得不行,奶奶和妈妈不喜欢我,她们把我当成一根草。我喜欢哭,什么也不会,成绩也不好,就知道哭。奶奶说要把我送给四爹,四爹没有子女,送过去正好。他家那个穷啊,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把我送过去的话,你想一想,会是什么样子?奶奶从来不喜欢我,妈妈也不爱我,家里人都讨厌我,后来连我自己也讨厌自己啦。这么笨手笨脚,这么不讨人喜欢,要把我送掉,不要我啦!”

这样的逻辑,倒很正常。虽然最终没有被送掉,但是那颗心,已经永远被抛弃了。当然是自己不够好,不然怎么会被送掉呢?家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送走自己呢?这样的分析真是合乎情理。自卑心,自我放逐,就从这里开始了。生命是从这个起点上开始征途的。从此之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那都是自己不好,所以才不行。潜意识之中,就要否定自己的价值,不认可自己本质上的存在。这样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一样缠着那颗卑微的心灵。要怎么样才能把这冻结的坚冰打破呢?要怎么样才能放弃这种自我逐放的念头呢?童年的意念已经侵占我们全部的魂灵,我们再也找不到别的意念来填充了。人生悲剧就此注定,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不仅是她自己的人生悲剧,还有她身边的人,也会在无形之中受到毒念的侵袭。她教训自己的女儿:你长得这样丑,你将来嫁不出去。你这样笨,你这辈子能有什么出息?二姐的灵魂深处,不仅认为自己愚蠢,自己的后代,也是天生的劣等公民。偏偏她的心那么大,不甘心,永不认输。她的女儿嘛,也一样,心比天还高。

父亲的热烈和母亲的死欲同时在这间屋子里显现。我看见屋内的灯光微弱昏暗,可以照见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报纸,污迹斑斑。没有几样家具,还是破旧的,缺着口。一切景象是寒凉和凄惨的意味,温暖的阳光照不进来。我不停想,二姐在这个地方生活,又怎么可能拥有美好的心情呢?她要疯掉,她要自杀,这是必然的,几乎是肯定的。此时我感觉有一种冰凉浸入我的体内,直达心脏。我的泪水瞬间流出,从脸上悄悄滑落,掉在破旧的被子上。在床的一端,放着两个枕头。枕头上有斑斑泪迹,泛着昏黄,打着没有规则的圈。那是二姐每天夜里流下眼泪,洗不掉,留在枕头上的痕迹。二姐还在继续发表她的演说,那种喜感,那种神经质,让我心疼不已。

她说她遇到了大麻烦。我问她怎么啦。她说,她找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有老婆。他的老婆不在城里,在老家乡下。他们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被发现了,他老婆跑到城里来,把二姐打了一顿。二姐说她没有还手,她不想还手,就由着她打。二姐把袖子挽起来,挽得老高,看得见手臂上的淤青。二姐说不仅那人的老婆打她,二姐夫也找到她,拎着一把菜刀说要杀了她,又拿拳头狠狠揍她。我问为什么。二姐说姐夫希望复婚,不准她找别的男人。而且这个人还有老婆,真是丢人现眼。

二姐说起那个男人,她的情绪还不错,眉目里有些光亮的神采。这种神采是毒药,将她置于尴尬境地。她说,那个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忙来忙去,每天很辛苦。有时没有客人来,她就坐在凳子上空空张望。汽车站里人来人往,全是流浪的人们。那时他出现在她面前,每天到她这里来吃饭,帮衬她的生意,关怀她的心情。他对她很体贴,是她寂寞生活里的唯一慰藉。在二姐的眼里,他也很有事业心,她说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不像姐夫,一丁点儿想法也没有,只求贪图逸乐,偏偏天生就是个苦命人。她说这个男人从老家跑出来,一个人在城里讨生活。他把老婆丢在乡下,每年给家里一些钱,养活他们母子。二姐认为,他们两个人同病相怜,所以才会走到一起。后来那个男人过来了,带二姐和我去吃自助火锅。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人。我想,他既不可爱,也不可恨。很平常的样子,有些界限不清,有些暧昧。他对二姐的感情,也许有爱,但多半是寂寞。后来他向二姐借了几千块钱,一直没有还。

二姐说她快要疯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声音是轻轻的,但看得出她脸上肌肉战栗、牙关咬紧。她说,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女儿,父母也还活着,她真的决定去山上修行。她提到一个相熟的女人,在老家的一座山上修了庙堂。她想如果自己跟了去,她应该会同意。二姐说话时神情异常认真。她认为自己是个受人耻笑的女人,是家里的耻辱,是村里人饭后的谈资。我说,不要把别人的话当真,这没有什么。我说,内心强大一些,就会对别人的说法无所谓。

我问她为什么跟姐夫离婚。她说姐夫赌博,天生是个赌徒。她说,那时我们在乡下生活,建房子时欠了一屁股债。我为了挣钱还债,跑到市里来做生意,结果接二连三折本。你姐夫留在村里,我不在家,也没有人管他。他本来没责任心,又吃不得苦,受不得罪。也难怪,他是个儿子,跟你哥哥一个样,从小父母心疼得不得了,农活也干不开。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你姐夫每天晚上跑出去赌,旧债未清,又添上一身新债。这样的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我只能跟他离婚。二姐说,她不想再谈姐夫了,他已经过去了,她不想跟他复婚,太令人失望了。我说,那个男人,今天下午见过的,不怎么样。一个男人,要想抛妻别子,跟另外一个女人重组家庭, 十分困难。男人可以不爱一个女人,但要离婚,不会轻易做到。那个男人,看样子很难。二姐说她知道,她没有对他抱着希望,但她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他。她说,可以不结婚,就这样过下去,她也无所谓。

第二天,我陪二姐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她必须吃药,不然会控制不住情绪,真的要疯掉。疯掉之后,就只能送到疯人院去了。医生给她开了三种药,让她每天晚上睡觉前吃。回到住所之后,二姐按照医生的嘱咐吃了药,然后跟我说了一会儿话。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像行尸走肉,像踩在棉花上。一切空空的感觉,抓不牢靠的感觉。那样的感觉,整个世界像是一片空白。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有做声。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面对二姐,我发现自己常常无言可诉。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州总共待了四年。差不多每半年回一趟家,看望家人。每次离家重回广州,从火车站走出来,那样的情境,记忆中好像皆是一个样子。

那个城市从不下雪,也没有松涛。关于松涛的记忆,源于一次回家过春节,我跟着父母去姑父家走亲戚。我们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泥泞的小径。父母在前,我在后。走路时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两旁的群山。就在几百米开外的样子,在我头上的山顶,我看见一整片松树林,沉浸在浓雾之下,飘渺得如同仙境。那种美,我从未见过,美得异常不真切。我的心中随之涌起一种别样的情感,我发现自己整个儿属于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让自己的内心感到宁静祥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我的人生,因为出生在这样的山村,就永远与这里不可分割了。贫穷,大自然的美,父亲的爱抚,母亲的绝望,它们连在一起,永恒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在这一刻哗啦啦全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闸顷刻之间打开,我的情感之门轰然打开,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的全部情感,从此之后只能与此地维系,永远离不开这里了。也因此,对于我,城市的生活,只是一段流落的旅程。在那里,我永远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归宿地。

那一次,我从二姐那里回来,重新回到广州,他来火车站接我。那是一个清晨,天还没有亮透,四周是青灰色的烟蒙。我从出站口走出来,隔着几米的栏杆,他站在栏杆之外的人群中向我挥手。他见到我时眼睛顿时一亮,情绪很好,但看上去有些疲惫。我的心中一下子暖和起来,走过去,把箱子杆递给他,牵起他的另外一只手,觉得那手熟悉而温暖。那温暖静静流淌在我的身体之内,驱赶清晨里所有的寒意。那青色已经慢慢消逝,天空转而发白,亮堂起来。

我追问他怎么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说没有什么,是担心早上起不来,接车迟到了,所以一直睡不安稳。我听他这样说,吃吃笑了,笑他太可爱了。

他问我二姐怎么样。我“唉”了一声,说能怎么样呢!人生落到那样的境地,还能好到哪里去。我说要是换了我,只怕已经活不下去了,早就死了。她那样的情境,让人无法想象。他说,人生真是不容易啊,为什么活着就这么难?是啊,这么难,人生就是苦难的代名词,我对此深有体会,也早已相信。在我的家中,我还没有看到不用受苦就可以活下去的人呢!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之中苦苦挣扎,像绵绵不断的苦役。幸福是天边的云彩,光耀夺目,却离我们这么远,永远也够不着。我说,要是哪一天什么也不用愁,不用愁有没有钱吃饭,不用愁生不生病,不用愁家里人是否要自杀,我觉得生活就是真正的幸福了,让人满意了。但这样的生活只是奢望,永远不会拥有。活着,就是苦难,连幸福的影子也摸不着。

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开车。他的神情是哀伤的,不知道是为我的话,还是为他自己。他的神色一直是这样。如果我想起他来,便是一张哀伤的脸,眉头微微锁着。但我的话让他看起来脸色更为凝重,让人不忍心看上一眼。他告诉我,他从来怀疑人世间真的有幸福存在,快乐也不会持久。忧伤是人生的基调,快乐只是一场虚幻。如果快乐可以拥有,也不会真的持续下去,很快就会中断。他对人生是彻底彷徨了,也无意去追寻,即便此时我就在他的身旁。我说,不说这些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只会徒增伤悲。他问我饿了没有,要不要先去喝早茶。我没有感到饿,他就直接带我去一个地方。

车子在马路上奔驰,一直往西而去。两边的树木慢慢多起来,没有多久,我们驶进了群山之中。那是一个村庄,在城市的边缘。只是几十分钟的路程,这就是农村和城市的距离。车子开进一条山间公路,有些崎岖,弯弯扭扭。精明的农民在山上建起楼房、餐馆、健身场所,招揽来城里的许多客人。有人在路边拦车,示意我们进他的农庄里去。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顺着那人的意思去做了。

这是一处不错的场所。前面是湖,后面是山,红顶白墙的房子有着欧洲乡间别墅的格调。我们决定就此安歇下来,在这里度过闲暇的一天。他要了三楼的一个面向湖水的房间,在顶楼。拉开厚厚的窗帘,打开玻璃窗,整个风景便在我们眼前了。宁静、祥和,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美好得有些不太真实。我说,这儿真美,有一点诗意了。

他上来抱我:你不想我吗?我说轻点,不要惊醒这里的山雀,转身紧紧搂住他。我们闭起眼睛,拥抱着彼此。一定要有这样的拥抱,不能缺少这样的拥抱。拥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哪怕隔着层层衣衫,依然能感受得到,温暖的力量从对方身上发出,经过身躯的传递,到达自己的心灵。一定有某样东西在流动,是一种流体,可以顺利从他的身体流到我的身体,然后又折回。这种流体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时才会产生,独独一个人,它就消失了。这种流体如同血液,在我们两个人的身躯不停周转。它是无形的,也没有气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这种东西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那就是爱。在我们身上流淌的,就是那种神秘的爱,难以言传的爱意。当它出现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们的身躯也不再可见,整个世界都停止不转了。一切万物、生灵,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无形的,无可比拟的流体,构成了那一刻唯一的本质的存在。那是真实可感的,需要我们用心灵之目去注视它,用肉眼看不到它的形状。肉眼所看到的,常常不那么真实。只有心灵所感受到的,才能明确知道它的性质。一旦我们打开心灵之目,我们就可以如此确定,它已经在那里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我。他闭起眼睛,看着我。他用他的心灵之目注视着我。我身上所拥有的稀少气质,绝望之中的乐观态度,困苦之间的唯美浪漫,不仅打动了他的心灵,更能撩起他的欲望。只要他看上我一眼,甚至于只要他在电话里听我讲话,听到我的声音,或是看到我写下的文字,他的体内,便会涌起对我身体不可抑制的渴望。那种隐藏在血肉深处的能量瞬间就会升腾起来。他说他真是受不了我,他不敢想我。又说他如此思念我,因为想我快要死掉了。他把我扔到床上去,不停撕咬我的身体。他此时变成了一匹野狼,具有野狼的本性,但他自己不知道这一点。他把我带到那遥远的天际,带入到某种巅峰之中。

我们在那个地方打发时光,真是太适合不过了。那确实是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忘掉尘世的烦忧,完全投入自己,忘却自己的存在。在凡尘中寻找一方净土,让被浸染的性灵安歇片刻。我喜欢那样的感觉,为此着迷。在极乐和疲乏之间,寻找身体和性灵的淋漓尽致。

他送给我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要我写满它。我问他写什么。他说随便写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写的就行。那我到别的书上摘抄一些句子写上去行吗?不行,必须是你写的。那我就写你的名字,写满一本行吗?他说可以。

他要我现在就写一首诗,我感到有些为难。他在这里,我写不出来。他说不行,你必须写,我去洗澡。我只好伏案而作,勉强找了些节奏,凑着写了几个段落。他沐浴出来了,水灵灵的很有诱惑力,我又要了他。然后偎在他的怀里,给他念我写的诗。我说,我不能了,只能写到这个样子。想要更好的,得等我诗兴来了再写,一定会让他满意。他听了我的句子,已经觉得很好。其实他不大懂得该如何鉴赏一首诗歌。只是因为是我为他而作,他就非常高兴。宝贝似的要我再多写一些,快快把那个本子写完。我愉快地笑了,为他这样轻易就可以满足。

我们去山间散步,那里的空气散发着竹子的味道。其实不是竹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是竹子的味道。小时候常在竹子林里奔跑,爬上竹子树上的尖梢。把几株竹子的枝叶绑在一起,小孩子在那里荡秋千。在茂密的青青竹叶之间,回荡着孩子们的快乐,那是永远不可能再次拥有的童年。

我怀念童年里那样的快乐。在树林里,我放声歌唱。像云雀那样,在阳光下歌唱。欢乐的歌声,犹如美妙的天籁,轻响在广袤的天空之下。天空是一片纯净的湛蓝,没有任何的杂质。在云雀的生命里,歌声是不可缺少的。只要有一抹阳光,它就会引吭高歌。每一个充满险境的黑夜,狗、鸢和鹰隼随时可以夺取云雀的生命。危险无时无刻不在,但这有什么要紧。当新的一天来到,它依然会出现在天空之下,高唱欢悦的颂歌,庆祝生命的依在,生命的美好。

我要他背我,他照办了。我爬上他的后背,他厚实的背部,宽阔得可以容下我的整个身体。我再次想起父亲,想起童年时期的那些情境。我从他背上跳下来,他转身抱起我,不停转着圈子。我痴痴地笑,笑声在山间飘荡。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我唱起那歌谣。就像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早上,我无法停止歌唱。心儿像天空的小鸟,越飞越高。

这是一个奇迹。在那样贫穷的一个寨子里,在那样一个年代,还没有出过大学生,连高中生也十分少见。我竟然考上了大学。这真是一场奇迹,父母一直这样认为。那个暑假,我考上大学之后的那个暑假,家里充满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煮早饭的时候,母亲在漆黑的灶台前歌唱,唱多年前的老歌。歌声在柴火的熊熊燃烧中飘绕,随着浓烟飘飞出烟囱。声音里传透着母亲难以抑制的快乐,那是一场新的拯救。把她从对哥哥失败的教育中拯救出来,从对儿子的绝望中拯救出来。因为有了我,这个女儿这么争气,母亲感到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她后来不再自杀了,不再发疯病了。面对哥哥的自杀行径,她还是哭,但不再求死了。她有了新的依靠,那是彻夜黑暗中留存的最后一丝光亮。没有这丝光亮,母亲必死无疑。

关于这些事情,关于我的过去,我很少跟他谈起。他也不愿意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告诉我。我们总是在回避那些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不愿意去触及太多的悲伤。悲伤已经写在我们的脸上,融入我们的体内,在举手投足之间,我们就可以知晓对方所处的情境。我们可以读懂对方的全部表情,那些表情里的隐语。因此不需要再谈及这些了,一切已经清晰可见。

他不再转圈了,把我放下来。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你很轻,累不着我。我笑起来了。我知道他愿意看着我笑,就尽量笑给他看。我依偎在他身旁,久久微笑着。我们静静地靠在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没有言语。我后来给他写了很多首情诗,写在那个暗红封皮的笔记本上,放在一个秘密的场所,等写满了再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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