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鹃停好车，站在车棚外边等我。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她今天穿得可真漂亮，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咖啡色的筒裙，肉色的羊毛裤袜，红色的高帮靴子，外面是一件灰白色的短大衣外套，这么多种类的颜色搭配在她的身上，不仅不让人感觉杂乱，非但给人一种奇妙的和谐之感，看上去既随意洒脱，又精致得体。我熄灭了车灯，锁好门出来，跟随朱鹃上楼。过道里的感应灯大概坏了，我们漆黑的脚步声沉重地由下及上，止息在三楼的那扇铁门前。朱鹃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进去后想伸手开灯，“不要开灯，”她低声喝止道。
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个转角处，在黑暗中，我知道朱鹃在打量我。
我侧脸看着窗玻璃外面的那株高大的杨树，透过稀薄的天光，可以看见圆形的叶片在风中颤抖，几天前我就注意到它们全都变成了黄褐色，但现在它们是黑色的，比夜色还黑，因此整个天空都成了映衬它们的背景。
我在等待朱鹃说话。朱鹃也同样在等待我开口。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先打破沉默谁就能够抢占话语优势权，可问题是，倘若说话不慎，被对方抓住了把柄，就很容易将优势丧失殆尽。我有过这样的教训，所以，在未想清楚那种一击而中的问题时，我肯定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黑暗中，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难耐的沉默。
这是我的肚皮发出的抗议之声，“饿了，”我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朱鹃起身扶着沙发摸索着朝餐厅那边走去，“估计冰箱里面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了。唉，你要是早点说了，我们在街上吃点东西嘛。”
我跟着她边走边嘀咕，“你哪里给人家喊饿的机会呢，如果没吃的，就睡觉。”
朱鹃进了厨房，仍然没有开灯，直到她拉开冰箱门，才有一些光线泄露出来，照亮了她忧戚的面容，“真是空的了，只有三只鸡蛋，我把它们煎了吧。”
我回答了一声“好”，就进了自己的卧室，一头扑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油炸荷包蛋的声音。我突然一跃而起，快步窜了出去，娴熟地打开西端那间神秘的卧室门，毫不犹豫地走到墙角那只盒子边。由于三层外盒已经开过了，因此我用力将第四层盒子从盒套里拉了出来。这是一只塑料盒子，用胶带封了口，我撕开胶带，露出了第五只盒子……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口传来“啪嗒”一声响，房间的吸顶灯亮了，我扭过头来，用手臂挡住强烈的光亮，看见朱鹃抱着双臂倚门而立，她冷笑道：
“再开三只盒子，你就能见到朱筝了。”
我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满屋的盒子都只是最后那只骨灰盒的附属品，而朱筝就藏身在这堆白色的粉尘中，有一张骨灰脸。
我抱着骨灰盒从房间里退出来，在雪白的灯光照耀下，这间卧室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秘，我看了它最后一眼，然后熄灯，关门。朱鹃在餐桌边等着我，桌子上放了一个装有三只荷包蛋的蓝花瓷碟，一只白色的小瓷碗，一只装有白色牛奶的玻璃杯，一双筷子搁在碟沿上。
“你先吃饱，然后，我再给你讲朱筝为什么会藏在那儿的。”
朱鹃接过骨灰盒，用手掌拭了拭上面的灰尘，摘下右手上的那半截硅胶指头，放在盒盖上面。
如果你长时间地观看一堆灰，目不转睛，就一定能够从灰堆中看出一张脸来，有清晰的轮廓，五官，有翕动的鼻腔和嘴唇，有爱，有悲愤……当我面对朱筝的骨灰时，我强烈地感觉到，他正在沉睡，微皱的眉头，下撇的唇角，额头高高的，下巴略显尖细。
我对朱鹃描述了我在灰中所看见的这一切，朱鹃诧异地问道，怎么会这么准确呢？朱筝的下巴小时候并不尖细，长到七岁后才越来越尖的。她问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张照片，我说我只见到过他五六岁左右时的照片，至于他后来的相片都不知被你藏到了哪里。朱鹃说，我没有藏，是他自己把自己藏起来了。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望着朱鹃，因为吃了东西，我感觉好多了。
“你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朱筝是个很古怪的孩子么？”见我点头，朱鹃继续说道，“朱筝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与众不同，他孤僻，不爱讲话，在幼儿园也拒绝同伴，甚至连对人说声‘你好’或‘再见’什么的也很吝啬……”
“他父亲是干什么的？”我问道，又担心朱鹃误会了我的意思，接着连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也许孩子的性格有父母的遗传因素……”
“你看我是个孤僻的人么？”朱鹃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烟盒，点燃一支，抽了一口，在咳嗽声中说道，“他父亲更不是。那个男人是歌舞团的演员，后来停薪留职出来跑场子，从这家歌舞厅到那家歌舞厅，靠翻唱《一无所有》和《朋友》起家，赢得了很多人的赏识，每天晚上骑一辆铃木摩托到处赶场子。我们就是在歌舞厅里认识的。我认识他的时候，我们才分手四个多月，后来我们就住在一起……”
我打断她，说道，“四个多月，我还没和杨芬结婚呢。”
“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尽快地遗忘你嘛。”朱鹃猛吸一口烟，吐进骨灰盒子里，我看见一缕青烟在盒子里盘旋了一下，袅袅地升了起来，“我给你写过那么多信，都不见你的回音。你为什么要那样薄情寡义呢？”
“先说说朱筝吧。”我提醒道。
“夏天到来时，朱筝出世了。我以前也偶尔和他父亲一起跑场子，他爱喝酒，我担心他酒后开车，所以陪他跑。朱筝出生后，我没有时间去了，他晚上一个人出去，后半夜回家。有天晚上，我起来给朱筝把尿，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他还没有回来。我惴惴不安地等到天亮，等来了一个警察，他告诉我说：你男人出车祸死了。他就这样死了。然后，我拉扯着朱筝一天天长大起来。”
说到这里，朱鹃起身去酒柜拿来一瓶干红和两只杯子，她倒了半杯，喝下，巴咂着嘴唇，说道，“你为什么要教我弹琴呢？如果我没有学会这个，我就不会爱上什么音乐，不会去找那样的男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结局。我这些年一直在分析我这一生中不幸的根源，想来想去，都是因为你。”
泪水汩汩地滚过朱鹃的面颊，我伸伸手想过去帮她擦一擦，被她挡开了。
“可是，可是……我没办法忘记你。这才是我更大的不幸。每当我看见这截断指，我就想念起你来，”朱鹃举起右手，在我面前摇晃着，“我知道，这样下去我没有办法抚养朱筝，所以就把他送到我父母那里去了。我父母开始不愿意接受他，因为他是私生子，我和他父亲虽说生活在了一起，但还没有拿结婚证呢。但是，在相处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这孩子很少哭闹，带起来不麻烦，于是就把他视为了家庭中的一员。朱筝从来都是一个人静静地玩，他可以将自己藏在柜子里一半天，不到吃饭的时间绝对不会出来。到了三岁以后，他开始对各种各样的盒子产生了兴趣，无论什么样的盒子，他都当作宝贝，我们家所有的盒子都成了他的玩具，外公的烟盒，外婆的鞋盒，我的首饰盒，还有从杂货店带回来的纸盒，等等，他用它们摆各种几何图，砌城墙……唉，这孩子像着魔了一般，整天趴在地板上玩这些东西……”
“那他后来是怎么死的？”
“你是个明白人，一个喜欢盒子又喜欢把自己藏匿起来的小孩，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朱鹃一根接一根抽烟，每支烟抽几口就摁灭在烟缸里，很快，满满一盒烟就空了，只见她将最后那根抽了半截的烟塞进烟盒，关上盒盖，说道，“他最终把自己关进了那只琴盒里面……”
我大吃一惊，问道，“琴盒？”
朱鹃点点头，“过完七岁的生日，正好是暑假。我接朱筝回家住，白天我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有天上午十点来钟，我母亲买了菜来给朱筝做午饭，看见客厅里面乱七八糟的，古筝也被翻出来扔在一遍，琴盒丢在墙边，到处都是盒子，而朱筝不在房间里。她做完饭，就打电话问我朱筝去哪儿了，我说在家啊，她说不在。我让她在房间里到处找找。大约到了十二点半左右，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哽咽道：朱筝找到了，可……他已经没气了……”
“他死在了琴盒里么？”
朱鹃点点头，喝完酒，说道，“这次他总算是找了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我的心紧缩起来，好像有只手在使劲挤压着我的胆，流出的汁液蔓延到了浑身每个器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