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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此生再见应无期

周紫玉守着苏雨尘两天两夜,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南宫落华恢复了知觉,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之声,绍兴十二年的元旦,终于到了。

临安似乎并未因为岳飞等人的离世而改变太多,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大理寺狱毁于一旦,对外也并未张扬,知情的人,却没有哪个不是心有戚戚。

今年的年味儿,没有那般浓厚。宋金和议已成,韩世忠上疏被贬,又突然斩了抗金功臣、被百姓们当做神人一般看待的岳飞,天下冤之,闻者流涕。百姓们人心惶惶,心中哀戚,却不能表露悲痛,更无从拜祭哭奠,只得三三两两,暗**香烧纸,私下为岳飞三人送魂点灯。

相国府中,银骨炭烧得如红宝石一样,绝无哔剥之声。秦桧伏在案上,正做着一个悠长的梦。梦中还是刚中状元的那年,鲜衣怒马,梦雨飞花,蟾宫折桂,何等风流!然而一切都被金国的铁蹄踏破,他鹑衣百结,食不饱腹,日日遭到责打辱骂,最让他痛心的,是自己国家的无能,自己国军的懦弱,自己国统的丧败……

东首的窗子,不知何时开了。一阵冷风飕飕吹进来,秦桧猛然惊醒,冷汗沾衣。

“阅明,阅明!”秦桧呼唤侍人,却没听到回答。想是这寒冬夜晚,那厮偷懒睡在了外面。秦桧起身去关窗,右手刚刚触及窗棱,突觉身后一阵汗毛耸立的冰冷,猛地回身,一人黑衣劲装,双眼如虎豹正盯着自己。

墨青玄看着眼前这个风骨嶙峋,俨然清高读书人一脸正气的瘦削男子。这便是秦桧?写得一手好字、害死岳元帅的秦桧……

他不能杀皇帝,那便要杀了秦桧!

“你来杀我?为岳飞报仇?”秦桧活了五十二年,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心中闪念,道出几人名号与眼前少年对应,便立即确认了他的身份,“你就是墨青玄?”

“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墨青玄强忍杀意,“岳元帅与你向无私仇家恨,你为何要做此等招致天下人唾骂的丑事!皇帝昏庸,你身为臣子,居然不去劝阻,竟然助纣为虐,今日我便来取你狗命!”

秦桧微愣。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竟然能够只身进入自己卧房,却不立即动手,而在这里磨嘴皮子说自己的不是。眼前义正言辞的少年突然让他想起二十七年前登进士第的自己,少年眼中炯炯清光让他不敢正视,却又觉得自己所做非错:“哈哈,完颜宗弼传书说‘必杀飞,始可和’,萧毅[1]就等着岳飞的死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赵老九也要杀岳飞,我能怎么办?谁叫他得罪了完颜宗弼,得罪了赵老九!”

“我知你为难,所以才没有立刻杀你!”墨青玄听秦桧这般语气,也微有疑惑,但他今夜来此,早就抱着额外的心思,“靖康元年,金军南下驻在黄河,你何尝不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那时范宗尹等七十余人同意割地,你说金人要请无厌,乞止许燕山一路,金人狙诈,守御不可缓,那是你是何等胆色!”

秦桧不说则已,一说起伤心旧事,再也无法克制:“结果呢?结果我除职方员外郎!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当年我言失臣本心,当年我如岳飞那般三上请辞而许,当年我一腔热血是被谁浇灭!当年我辗转难眠,月下徘徊,阵前悲叹,又能如何?最终还不是铁骑南下,无力回天?我改变不了天!这就是天!我永远记得,当年一万余人,男女贵戚,就那般分道分期地往北而去!待到得金国,却只剩得一半!时雍那个匹夫……那时我上了书,结果呢?结果呢?结果我就那样被绑到了军营!”

秦桧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已经难以自持,不知为何,他面对这坦荡少年,心中竟然不能自已:“你这么年轻,你哪知道我受了怎样苦楚!水浸,自刎,断食,多少人就那么死了!丧逸!只有这两个字!但是我知道,我要活下去!你可知当时我想了多少,日日夜夜,我坐在那臭气熏天的茅草上,想了多少!你看,我活得这般风光!赵构那小子怎么说,他说我朴忠过人,他得之喜而不寐!哈哈,哈哈哈哈哈……如今!如今我如鱼得水,好不自在!你改变不了这个国家,改变不了皇上,那么就顺着皇上的意愿,有何不可?”

墨青玄咬牙切齿:“你看透这些,我也看透这些,但是你何必成为比任何人都奸恶之人!岳元帅被害,株连坐牢者六人,认为岳元帅无罪的大理寺丞也都被罢黜!为岳元帅上书鸣冤之人,也被你捕杀狱中!你为何如此赶尽杀绝!”

“一条路上走到黑!你为国为民,除了几个兄弟几个兵,可曾有人感激你?你还没有走到险境,到时候根本没人在乎你!就像一条狗,比狗都不如,任人践踏,哈哈,哈哈!哪一个岳家军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到头来谁能记得?你死了,你以为有人替你收尸?像岳飞那样留名史册,有何用处?还不是死这一条路?都说岳飞用兵如神,他就想不通,天天惦记迎回二圣?”

“住口!不许你辱没岳元帅!他精忠报国,死而后已,虽能越狱,也未与我们一同离去;虽然被这朝廷害死,却还是忠于这国家!他认为忠国即要忠君,才会被狗皇帝杀害!你们同朝为官多年,你还不懂他的心思?你怎能这样说他!”

“我懂,我懂……”秦桧双唇颤抖,“就是懂,我才要成全他!成全他做一个宁死不屈的忠臣,奸臣的骂名,都由我一人来背!哈哈,我不过也就是夹缝求存的一个小小棋子,赵老九日防我夜防我,靴中还藏着匕首,以为我不知!你以为我如今官拜宰相,权倾朝野,是多么光鲜亮丽?”

墨青玄气极。他气自己为何不能静下心来,为何心中涌动异样思绪,为何那不详的感觉愈发扩大,就要将他吞噬……今夜偷出苏府,他没有知会任何人,连白虚瑕也没有。

“你杀了我罢!”秦桧突然大呼一声,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杀了我,省的苟活在这肮脏的世间,每日每夜还要提防你们这些自命清高自诩忠贞的武林人士的刺杀!”

墨青玄突然听到窗外动静。秦桧的大呼定会引来府中其他将士,他也不多想,一剑如毒蛇刺出。秦桧只觉挣扎无用,适才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反而觉得一阵和缓。就算这样死去也不错,也许自己在多年前的迢迢长路中,就该死在那些折磨里了罢。

然而斜刺里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飞入,墨青玄的剑正刺在那物事上。“哗啦”一声,那物事碎裂成几十片四下飞离,秦桧以袖掩面,却已知道自己又可以活过今夜。

“一生”碎了。

白虚瑕轻叹一声。心脏如被捏在手心一般疼痛。

他的一生,似是也就此结束。因为这一次出手,和那个人,便再回不去从前。

墨青玄怔了怔。因为看着那“暗器”的颜色和形状,是这般熟悉。虽是电光火石之间,摇曳烛光下的惊鸿一瞥也让他认出了那并不陌生的轮廓。是了,是小白的名叫“一生”的茶壶……前一阵回到白府,还见着他把玩来着。

“一生”怎么会在此处?墨青玄呆在当场,眼前白影闪过,喉头一凉,定睛看时,竟然是自己最好的兄弟,手持一柄秋水般的软剑,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小……白?”墨青玄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岳元帅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也没有潜入秦桧的府上,没有听他说那么一堆废话……一定是在做梦,明天早上醒来,还能吃到老乌做的点心……

“小白?”他又试探地唤了一声,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左手掐着自己的大腿,竟然能感觉到的丝丝疼痛。

原来他会轻功。不但会,而且很好,好得很,好极。不输三哥,不输南宫落华。

他连在云南难到了那份上,背负着我爬山下谷,都没有用轻功。我只道是他身手矫捷,又有内力,经过军中历练,奔走迅速,比一般书生灵活得多罢了。

原来都是骗局。

墨青玄垂着眼帘,看着喉头的剑尖,笑了出来。这笑容若在月下,该是何等凄美哀婉。

“为什么?”声音如此苦涩,根本不似他平时。

白虚瑕的脸色在烛火下仍如雪一般白:“我答应了父亲,要保护他的安全。”

“你,你这是在逼我与你为敌!”墨青玄也不管是否会引来府内护卫,大声道,“你——你怎能如此!”六哥走了,五哥死了,二哥去得早,岳元帅、杨将军、应祥大哥和张大哥也离开了……如今,连你也要变了吗?

这不是我的小白……

“墨青玄。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我是谁。”白虚瑕轻轻说道,手上的剑尖却未曾离开墨青玄的咽喉分毫。

秦桧强笑道:“他便是大金国三王爷完颜宗辅的第二子,完颜容二小王爷!你说他会帮你,还是帮他的父亲,帮他的国家?”

剑尖那么冷。那么薄的剑,却那么冷。

墨青玄怔怔看着白虚瑕,脑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秦桧连国都能卖,还有什么谎不会说?那个骗子。骗子。骗子!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用剑指着我?他明明不会武功,明明只是一个需要我保护的书生。

他明明就是小白。那眉眼,那风骨,那神韵气质,没有第二人可以学得来。

白虚瑕见状轻叹一声,剑尖离开墨青玄咽喉一寸:“出手罢。我倒要看看,你高风亮节的的‘二十四诗品’,能否破了我这天下第一的‘临安遗恨’。”

“临安遗恨”?墨青玄恍若晴天霹雳,他使的剑法,是“临安遗恨”?那个传说中在自己手里的剑法?让自己被整个武林追杀的剑法?他只觉脑中乱成一团,心就要从喉咙中蹦出来。但白虚瑕已经一剑刺出,没有寻常剑法的剑花剑诀,干脆利落,挟面而过。墨青玄的野兽本能让他闪过这一刺,几缕头发悄然飘散,肩上险些多了一个透明窟窿。

“你便是小瞧我,也莫要小瞧天下第一高手的剑法。”白虚瑕不知是嘲笑,还是在提醒,“再不还手,我怕你会死得太快。”

按墨青玄平时的性子,早就破口大骂,管他能不能打过,好歹要骂回本来,但如今他张口欲言,却觉得喉头哽咽,酸痛得像是被木块哽住了一般,只能“赫赫”地发出野兽一般的哀鸣。白虚瑕见他如此,心中又是一痛,手上加劲,好像这样便能驱散自己的愧疚和难过一般。“临安遗恨”本就剑走飘忽,轻灵纤巧却又凝重雄奇,花哨招式不多,却是剑剑制敌先机,取敌首级,正是江山梦退隐之前最后创出的剑法。白虚瑕轻功高绝,武功又得江山梦真传,施展起来,便是苏雨尘也要忌上七分。

只见那软剑轻如鸿羽,薄如蝉翼,而气注于上,竟然穿山破石,削金断玉。墨青玄见白虚瑕招招杀意,只得拔剑相抗,勉力用“缜密”与之周旋。白虚瑕揉身折腰,墨青玄提剑俯仰,两人剑尖一递,却是恰巧抵在一处,煞是好看。若不是秦桧命在旦夕,只怕也要抚掌赞一声“精彩”。

墨青玄在兵刃上占了便宜。玄铁剑尖触着那看似要碎成千瓣微尘的透明软剑,忽见烛光之下白虚瑕的脸映在剑上。那一贯温文的清绝容颜,此刻竟如此冷漠如铁。比墨青玄的剑冷,更比墨青玄的心冷。便是这一分神,他已先机尽失。原来他的内力也这般高!他从前都是瞒着我的!墨青玄心中一痛,竟然使出”悲慨”中的“适苦欲死”,本是全然攻击的剑招,偏生递到了白虚瑕的面前,又软了下来。

两人乒乒乓乓打了十个回合,墨青玄练剑十几年,却也捉摸不出白虚瑕的剑路,而他的“二十四诗品”却早被白虚瑕看过千遍万遍,还是他自己双手捧着剑法剑诀教给白虚瑕的。不过是仗着剑法精熟,内力深厚,加上白虚瑕不知怎地悄无声息地手下留情,才能在心志不定下,坚持这许久。他一招“流水今日”接着一剑“明月前身”,却是突然想起两人军中对酒,月下吟诗的种种往事,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这一分神,右臂已经被白虚瑕划了道两寸长的伤口。

秦桧见状大呼:“二小王爷,还请斩草除根!”

白虚瑕心下知道秦桧正待趁机高呼引来侍卫,到时墨青玄是决计插翅难飞。于是引着墨青玄,两人追追打打出到院中。只听脚步阵阵,整齐有素。白虚瑕把心一横,返身卖个破绽,本待墨青玄上前之时拿住他脉门,谁知墨青玄虽然瞧得分明,但踌躇着没下杀手。白虚瑕暗叹一声,欺身上前“啪啪”封住墨青玄肩井、气海**,墨青玄气血一滞,只觉心慌意乱,悲恸万分。白虚瑕手上一带,赶来的侍卫只见白影如幽灵闪过,刹那出了墙,却再也追不见了。

秦桧道:“来人,先去护着夫人。”心下却想,这二小王爷声名在外,看他从前的手段,原以为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但如今看来,总是个弱冠少年,毕竟心软。亏得自己一向不靠外人。当下“嘿嘿”笑了两声,吩咐家将士兵立刻追踪而去,拿获或取得首级者,赏金千两。

白虚瑕带着墨青玄奔出数十里,终于有些疲累。只见墨青玄一双大眼对他怒目而视,紧抿的唇已被咬得青紫,才发觉自己适才随手也封了他的哑穴,否则以墨青玄的性子,早就叫得方圆十里人尽皆知了。

“你这般看着我,也不会将我杀了不是吗?”心里这种感觉不知是怎生来的,是痛吗,是悔吗?这个一贯信任自己,把自己当亲兄弟的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那么哀怨而忧伤,却又充满愤懑与不甘。

“你知道这是‘临安遗恨’。”

墨青玄眼中充满疑惑不解,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恐惧。所有的事情仿佛串在了一切,又好像一团乱麻,只需要找到那头绪。然而那头绪,那结果,却是他害怕得知的。

“当日你与唐萧的胜负与剑谱之说,是我散播出去,嫁祸唐萧。引得武林中觊觎剑谱和财富的人追杀于你,便可假他人之手置你于死地。”白虚瑕拍开墨青玄的哑穴,“我知道你有话想说。”

墨青玄只觉天崩地裂,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漠少年突出的冰凉话语,他无法相信那个拼了命守护自己一路的人,为了自己放弃华贵高雅的生活,灰头土脸不见天日的人,伤痕累累却依然面带微笑的人,眼中深邃却仍透着关怀的人,为了自己不惜性命的人……竟然就是始作俑者。那么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想问什么,就问罢。我都会回答。过了今日,怕是再没有知道的可能了。”白虚瑕淡淡地说。

这冷,是寒到骨子里的。不同于初识那日白虚瑕客套而防备的笑容,如今他的冷漠,是从心底发出的。墨青玄只想死去,就此死去。他不愿逃避,而此时他最想做的,竟然就是逃避。

“小白,你和我开玩笑的,告诉我你是和我开玩笑的!”

“我不是小白,我是大金国小王爷,完颜容。”白虚瑕冷冷道,“我,是金人。”

墨青玄呵呵笑出来,眼泪随着脸颊抖动滑下,挂在鼻翼上。可笑之极……当时以为两人性命相托,同生共死,就如清茗阁下宋金二人一般,谁知竟然,真的是一名宋人,一名金人,所谓的同生共死……难道那些,都是假的?

“你可知我为什么姓白?”

“是……是因为金国尚白色?……你给北游取的名字,真是因为你想回到北方?”

“不错。你看,”白虚瑕轻轻弹弹玉葱一般的手指,“很多事,其实都很顺理成章,只是你,从来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朱仙镇那日,你的枪也是被我击落。”

“你……你……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救我?把我放在那里,或者让我一个人上路,或者随便一个不小心,我的小命不就玩完了吗?”

“我想趁机接近你师父,碎玉楼是占领中原的一大阻力,解决了你和他,不仅除掉除了岳飞以外的一个心腹大患,也能乱了贾静筠和苏雨尘的心神,伺机再作打算。”白虚瑕语调平静,没有任何犹疑。

“我不信,我不信……”墨青玄兀自说着,心里却痛到要撕裂一般。“你不是小白,你不是……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白虚瑕轻挑嘴角:“你师父本就有些怀疑我,否则也不会突然让你过来临安探听虚实。”他顿了顿,道:“我觉得你才应该叫白虚瑕,而我叫墨青玄。你就像一张白纸,而我早已被涂满污痕,阴暗不堪。你师父派你来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你心底纯净,对人真诚而毫无防备,容易让我降低警惕吧。”

“是吗?我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管是对谁都不会松懈防备的。”这人一定不是小白。

“呵呵,说得也是。”白虚瑕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马蹄阵阵,追兵已在三十里外。白虚瑕抓住墨青玄手心,将他提到自己身后,负在背上,脚下一个顿挫,已流萤点叶般掠出十丈。

那是他的手掌,墨青玄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握过无数次,小白的手掌。他的手冷成这般模样,真不知道心是不是更加生硬?

墨青玄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在梅家村中,唐绾唱起那阙《竹枝词》时,白虚瑕会露出那样寂寞的神色。南人北人,原来他是动了乡情的北人。就算他再穿着宋朝的宽袍大袖,吟着江南的诗词歌赋,怀着临安的明澈秀丽……他终究是一个金人的。

他在岳家军中不出力,因为他是金人!

他不参与营救岳元帅,因为他是金人!

一个金人!自己想与他永远在一起的人。是一个金人!

白虚瑕不发一言奔行两个时辰,早已汗流浃背,墨青玄伏在他背上,鼻端飘来的是因为汗湿衣衫而愈发浓重的梅香。他奶奶的!这真的是小白!他终于相信。

白虚瑕进入一处偏僻野栈,掌柜正点头瞌睡,见两人这般模样,竟然没有丝毫惊讶,亲自将两人迎进上房,便行了一礼,关上了门。

白虚瑕将墨青玄缓缓放在床上,眉头轻皱,似是担心点穴对他身体有所伤害,但只是为他盖上了被子。之前墨青玄哑穴虽已解开,一路却也没说话,他自是不愿承认,自己是怕白虚瑕回话泄了真气才闭口不言。只见白虚瑕打开桌上木盒,熟悉的瓶子药膏便在眼前。墨青玄任由白虚瑕化开易容丹在自己面上涂抹,双眼紧闭,一脸不屑神色。白虚瑕见墨青玄泪痕犹在。那时逃亡,他也是这般为墨青玄易容,那时墨青玄虚弱无力却笑得欢欣,两人说说笑笑,怎会想到今日。

“我阻你杀秦桧,一是为了对父亲的承诺,二是……你可曾想过,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他说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白虚瑕抹匀易容丹,又拿了小毫在墨青玄脸上点画。

“你救便救了他!是我打不过你,没什么好说的!”

白虚瑕静静看着墨青玄,又道:“你一直是善良之人,所以在战场上才只伤不杀,而且你想必也疑惑过,为何要有战争和杀戮……如今以两国之力,就算岳元帅直捣黄龙,灭了金国,又能如何?又要有多少百姓,多少人失去生命?这一战下来,宋也会积贫积弱……科尔沁草原的契丹遗民,北方骁勇彪悍的蒙古人……是我大金的敌人,也是宋的敌人。若是宋灭了金……”

“哼,你的意思是,和谈就是最佳的方法么?和谈根本就是不公平的!你可知每年宋要给金多少岁贡?你是金人,才会这般说!”墨青玄嘴上硬着,心下却也有了一丝犹豫。

白虚瑕轻叹一声,俯下身子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然改变,气息却如此熟悉的少年:“你说得对,因为我是金人……凭你的内力,四个时辰之内穴道自解,也别费劲去冲穴了,这手法你师父也破不得。这客栈很安全,是钱晟的娘舅所开,上下都打点过了。秦桧现在正大肆搜捕,我已将你易容,五日之内不沾热水即可,待你可以行动,去马厩里找小黑,它自有人喂养。然后,去找苏兄罢。”

“你的话还真多,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妈?别没来由地让我恶心!”墨青玄冷笑一声,还真是猫哭耗子,刚才用剑指着自己,现在又做出一副挂心的模样,这人还不是一般地会装。是了,他都装了这么多年,早就驾轻就熟。但自己强撑着说出这样难听的话语之时,心中竟然还是会那么难过。

白虚瑕听到这番话,面色微微一白,但也只是轻笑道:“我知道你恨我。怎能不恨呢。”他将墨青玄的剑塞在他手中,桌上摆满清水干粮和腊肉,环顾四周,见一切齐备,返身道:“那么,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

为谁保重?

墨青玄觉得实在可笑。好生讽刺,过去的那些日子,好生讽刺。

原来自己近日里如此不安,如此暴躁,便是因为他——对于他要离去的预感,对于他真实身份的预感。

墨青玄恨死了自己的预感。他不由笑出声来,若不是气力不济,真会震耳欲聋。白虚瑕只是哀哀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的少年,发出这样痛苦的轻笑。

他的阳光啊,终究只能短暂地占有。因为自己,本就是属于黑夜的。

“恨我罢。”白虚瑕轻轻不带感情地说着,掩上房门,好像可以把自己锁在和墨青玄不同的世界。

墨青玄默不作声,专注地听着他几乎足不沾地地下楼,出门,缓缓而去。似是还有驻足,然而外面疾风正起,任他怎么屏气凝神也听不清了。

是要下雨了罢?总是这样,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这般湿淋淋,冷冰冰。若这冬夜的雨,寒寂无情。

下雨把他淋得透湿最好!

他怎么会是金国的小王爷?

他之前为什么对我那般好,好到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

他最后和我说的话怎么会是这句?

……

墨青玄的脑袋乱糟糟成一片,太多问题纠结缠绕,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去,偏生空余一身内力而无法行动,只得瞪目咬牙,面红耳赤。

我和他最后说的话为什么是这句。白虚瑕缓缓走在雨中。还是放心不下被自己点了穴道的人。手法对他来说该不会太重?他内力深厚,真正伤了的又不是皮肉。白虚瑕自嘲地摇摇头,自己什么时候真的这般蘑菇婆妈。全身被骤雨淋透,却没了运功御寒的心思,只想这般被浇化在雨中,随着水流汇海聚江,一泻千里,分散而去。

最终,还是要分别么。在听命湖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真的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白虚瑕捂住自己的心口,脚下一个踉跄。原来这就是心痛,他体会过那么多回,如今终于明白。从头脑里过渡到肉体,硬生生撕扯揪扭的疼痛。痛得就像有一把小刀在钻,痛得要让人窒息,痛得脑海深处那些不该想起的记忆全都蹦了出来,在他眼前乱晃。

可记否当年我们在梅家村遇见的猴子?那时你说,它要走,是因为它的家在天目山,你又可知,我的家在何处?如今,你知道了……也好,这样便再也不用一直瞒着你。

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2]……墨青玄,今日一别,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吧。只有以后的个个玄夜,只剩追思……

相知相交,而摆脱不了命运的嘲讽。一生穷极,却也走不出这般戏弄无尽的漩涡,就如那个玄衣少年融冰化雪的爽朗笑容,像一根尖锐的毒刺,扎在白虚瑕的心头而永不会被拔出,只望这隐忍的痛苦伴随余生。即便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1]完颜宗弼派来和谈的人。

[2]出自汉朝刘桢的《公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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