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也是能醉人的，以前梅鹤不相信。但当身边小丫鬟将沉醉的梅鹤唤醒的时候。他真的信了。因为酒宴已经散了，而实际上他一杯酒都没有喝。
之所以会醉，其实很简单。在都市那样的钢铁丛林中生活，作为普通人的宅男是没有什么大追求的，也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以至于整个人活的好像麻醉了一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班下班。生活没有太大激情，有些麻木。而到了这个时代，他还没有适应这个时代的一切，就经历了丧葬敌袭追杀，整个身心现在也算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中仿佛突然被人一棒子打在脑袋上猛然清醒一般。
即便清醒，但内心还是不辨真假。因此在纯的轻音乐的刺激下，梅鹤的心灵进入了空灵的境地，慢慢分析慢慢感悟。
等回过神，两个灵魂也仿佛合二为一。他已经对于自己的处境遭遇有了新的认识。这个认知是前任梅鹤的也是现任梅鹤的。
音乐其实是可以直指灵魂的。
梅鹤再次与孙羽见面的地方是一间工作间。里面有几件尚未完工的作品，有弩弓也有一些不知名用途的部件。他毕竟不是古代军事器械类专业的，因此很多东西都无法辨识。
孙羽的精神很好，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墨家弟子有着这个时代技术狂人特有的狂热和执着。
“你的双弓连弩的设计，其实与我们现有的相差不多。子雅不会告诉我一个堂堂儒家传人居然懂这个？”
梅鹤苦笑：“小弟其实从小就对攻城器械特别感兴趣，但实际却根本无法接触到贵学派的弟子，因此只能自己琢磨。”
“自己琢磨？”孙羽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孙氏的由来吗？”
梅鹤摇头。
孙羽起身站到窗户边，用一根木棍撑起窗户，让外面的月光照射进来。
“孙氏原本是孔圣嫡系传人，赵国人，传至先祖父时候，武灵王欲率军彻底击垮塞外林胡匈奴部落，但是国内对于塞外地形不熟悉。先祖父曾学习儒家经典，对于书籍上说的天涯海角很感兴趣，因此主动请缨前往塞外探查敌情。当时出发的一共有九人。其中七个最终死在了塞外。唯独先祖父与他的一名弟子得到了情报，并成功送回。但先祖父并没有回来，他想要更加深入草原，想要看看草原的尽头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天涯还是海角。他成功的到达了天涯海角，并在十年后返回到草原。当时武灵王已薨，草原上也并不太平。先祖父遭遇了一位部落首领，他对先祖父的经历很感兴趣，最终逼迫先祖父交出了地图，以及一路上的见闻。但是这位首领很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先祖父是正宗的儒家传人，不仅仅文采过人，见识广博，而且还有一身好武艺。先祖父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心血被留在蛮人的手中，于是当晚，先祖父刺杀了那位首领夺回地图和记录，然后逃出了部落。直到他逃到了这里，这座镇子。先祖父死在了这里。家父接到消息来到这座镇子，并发誓要报仇雪恨，因此孙氏来到这座镇子经营了超过五十年之久，并转投了墨家，毕生心血都用于研究弓弩器械，最终协助秦开将军攻伐林胡，拓地千里。将当年的那支部落斩尽杀绝，为先祖父报了血仇。”
孙羽转过头：“我原本也是儒家弟子，只是现在却又是墨家弟子。”
梅鹤恍然。难怪孙羽对他比较亲近。因为他跟孙羽有着差不多相同的遭遇。父亲被杀，原本是儒家，但是却又精通墨家。
孙羽拍了拍梅鹤肩膀，“这些士大夫们不会放弃的，但是郑佸一定会放弃，因此在消息传回去之前的一段时间内，你是安全的。在此之前，我相信你已经离开了燕国。只要到了齐境，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梅鹤感激地点头称谢。但他又奇怪孙羽怎么会不再追问他的学派或者说技术来源？
第二天清晨，孙羽在此设宴款待。席间在没有什么问答，只是单纯地享受音乐与酒。
梅鹤在宴会之后第一时间找到了郑佸。因为他知道郑佸今天是一定会离开镇子，前往燕都。
郑佸对于梅鹤的来意大约是心知肚明，因为他的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就坐后，郑佸亲自给梅鹤倒酒。这让梅鹤有点受宠若惊。
“满饮！”郑佸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梅鹤只是沾了沾嘴唇。但郑佸并不满意，再次大声道：“满饮！”
梅鹤苦笑：“家父。”
郑佸并不在意：“悲在心中，不在表面。满饮此杯！”
郑佸的话是有道理的。传说是有两兄弟，父亲去世，一位悲痛地大声哭号，听着让人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另一位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待丧事过后，此人连续吐血多日，将养半年之久才恢复精神。比较这两兄弟的作为，你该说哪一位才是真正的悲痛呢？礼学很严谨，但又关乎人情，比如说上述两位兄弟都是符合礼的。但是在程朱理学之后的宋朝，第二位兄弟的作为其实是不符合当时礼学的，甚至会遭受到当时人的批判。
什么是礼，一种礼在心中，一种礼在表面。这样的争端持续了几千年。但春秋时候的礼，其实并没有太多硬性的规定，譬如赵武灵王去世，他的儿子继位后照常饮酒作乐。虽然人们不满意他的作为，但并不认为他的做法就是错了。
梅鹤无奈地一饮而尽。
郑佸再次为梅鹤倒满，举起酒杯。
连续三杯之后，郑佸陷入了沉思。他当然知道梅鹤的来意。梅城与燕王喜所做的事情其实就是机密。在燕国国内知道的人一开始并不多，至少士大夫们一开始也是不知情的。直到公子嘉泄密。公子嘉倒不是为了王位，而是为了燕国。因为燕王喜要做的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成功还好，一旦失败，宗庙社稷就会万劫不复。公子嘉不敢冒险，也不愿意冒险。因此授意士大夫们出手。士大夫们同样不愿意改变目前的局面，即便面对着秦国的威胁，但关键秦国不是还没有打过来吗？即便打过来士大夫们也可以选择投降。
而郑佸背后的郑氏是出力最多的，郑氏与梅氏一样也是外来的贵族。但与梅氏是商朝遗民不同，郑氏是正宗的周民。因此郑氏在燕国至少比梅氏地位高的多。地位高却又不代表实力高。燕国的商朝遗民太多，实力太过根深蒂固。郑氏想要打破这种局面，未来如果秦国打过来，有实力的贵族当然要比没有实力的贵族要重要的多。也会更受重视。这是郑氏的私心。也是郑佸的私心。郑佸是军中老人了，他曾经游历过赵国秦国，很清楚地明白能够抑制秦国的只有赵国和楚国。而燕国，也许只能挡住秦军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所以他对于降秦这种事情是默许的，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的行动是他带队的原因。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又面临着另外一种选择。他一共带了一百多人前来攻打十一个人的梅鹤。不仅损兵折将，连自己也成了俘虏。虽然并非梅鹤本身的实力所致，但运气一贯来就是实力的一部分。特别是在玄学盛行的春秋战国。他本人是沙场厮杀的宿将，只因为出生的限制，没有能够登台拜将，但他自认自己是不弱于那些名将，但根本不会给他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因为燕国一定不是秦国的对手，他即便再狂妄也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够扭转局势。但是如果有人能呢？那么他会不会有出头的机会？他郑佸不是正室所生，也不是郑氏嫡系，能够做到卒长，完全是他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拼来的。既然如此，如果有机会，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拼出一个未来，他为什么不冒险。况且只是说出一些情报，并不需要冒生命的危险。
郑佸想通之后不再犹豫。他食指沾了些酒水在矮桌上写了个商字。
梅鹤不明所以。
郑佸低声道：“燕国在商朝时候被册封到如今已经超过千年。燕国国内的子民大多数并不认可自己周民的身份，只是周国势大。而如今周国已亡，秦军势大。关东诸侯只剩五国，情势紧迫下再也无法做到连横，最终也只能被秦国各个击破。燕国也不例外。国君于是想要联合国内所有士大夫们意图征召全国男丁加以训练，最终于秦国决一死战。可惜士大夫们根本不同意。因此国君只好出最后一招。”
郑佸点了点桌子上的商字。
梅鹤想了想，但实在是想不通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郑佸微笑：“燕国商朝遗民实力最为强大，如果这些人联合起来未必就不能挡住秦军。”
这倒是实话。其实秦军一开始的实力并不具备压倒性。比如说秦国举全国之兵进攻赵国结果被李牧挡住不得寸进，最终居然粮草不济险些败北。可惜因为秦国用了离间计，使得赵王自毁长城杀了李牧，导致前线军心大乱，最终被秦国所败。再到楚国，楚国地大人多，河流密布，如果项燕以主力守城，偏师率领水军四处出击骚扰秦国粮道，秦军想要灭楚同样要大费周章。但令人不解的是史书上根本不曾出现楚国水军作战的描写。如果项燕根本不与秦军作战一路退到吴越之地拉长秦军战线，然后动用水军一夜之间主力投放到楚国内地，南北夹攻。除非秦军实力逆天，否则难逃败完的命运。因为秦军没有水军。
同样如果燕国的商朝子民真的如郑佸所说的那样实力强大，未尝没有与秦军一战的实力。商朝军队的善战是经过历史考验的。周灭商之战其实充满了各种变数，周国围攻朝歌城的时候，南方还有一位亲王正在率军与南方蛮族作战而北方的燕国境内同样有一支大军正在与北戎族战斗。而朝歌城作为商朝的都城，民众的战斗力以及人口数量都是极好的。只要商纣王能够决死守城，因为战线漫长的原因，以及外部援军慢慢赶来的关系，周国只有撤退一途。但骄傲的商纣王接受不了手下部落诸侯的背叛选择了****而死，导致朝歌城无人主政，迅速城破，而南方的亲王军团同样无法接受商朝的灭完，一部分选择了出海，一部分选择了抵抗最终被周国所灭，而北方的兵团因为没有重量级的亲王坐镇，最终选择了投降。之后北方燕地依旧被周国册封为周国守备北边边境。南方留守兵团的抵抗其实一直持续了几年，直到南方兵团后方的蛮族作乱骚扰了兵团的粮仓与基地才导致了南方兵团的毁灭。商朝南方兵团并非败给周国，而是败给了他们一直以来的敌人南方蛮族。
所以如果真的能够统领燕国所有的商朝遗民，那么就相当于控制了整个燕国。控制了整个燕国，将商朝成功复国后也会汇聚所有商朝遗民的期望，得到包括六大诸侯国国内所有商朝遗民的支持，包括公孙氏、梅氏、宋氏等等。就像现代的以色列，以色列一旦建国，他就得到了全世界所有犹太人的全力支持，无论人力物力科技情报等等。最终使得以色列成为中东强国。
而商朝遗民有着与以色列同样的遭遇。可是这与我梅鹤有什么关系？
梅鹤实在想不通，因为他们梅氏既没有钱也没有实力，更加不是商朝王室的嫡系子。
郑佸看出梅鹤的疑问：“大王派遣你的父亲前往楚国联络了宋氏，可惜宋氏只愿意出钱出兵，但不愿意领头。同样其他几大王族也不愿意领头。因为秦国灭亡韩国的速度太快了。于是他们推荐了你父亲梅城。”
梅鹤恍然大悟。几大氏族在害怕。灭亡韩国的其实并不是秦国的正规军，而是内史腾麾下的地方军团。内史腾原本是韩国的官员，但是他被秦国策反，投靠秦国后，他没有请求多余的军队，只是带着麾下的原韩国军队以及部分秦始皇派遣来给他撑腰的秦国军队就一举攻破韩国都城灭亡了韩国。区区内史腾再加上数量稀少的秦军都能灭亡一国，那么当秦军正式东出函谷关，天下还有谁能够抵挡？即便商朝复国，恐怕也会在第一时间吸引秦军的注意。那么初立的商朝能抵挡的了强悍的秦国？几大士大夫们是不相信的。但是他们又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出钱出兵都可以，但是就是不愿意做出头鸟。他们都选择了人丁稀少易于控制的梅氏。梅氏也是商朝王族的一个分支。
梅鹤双眼无神。他现在终于知道了燕国贵族追杀他的内幕。很显然权力这东西谁都想要，谁都不想放手。一旦商朝在燕国复国，那么原燕国的贵族们何去何从？他们是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