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蒲细回国了,黄琳的心里却没有因此而轻松。她极力把自己搞的紧张忙碌,除了正常的学习,她向顾氏在慕尼黑的研发中心提出了兼职申请。
由于上学期实习成绩的优秀,加上征求了顾祝同的意见,顾氏研发中心破例为她——一个尚未毕业的本科生,提供了兼职机会。
主任分给黄琳的工作是整理编发资料。这项工作要说简单也简单,把本中心进展、顾氏各区域市场反馈回来的市场信息和市场相关者的研发动向整理出资料点,编辑成册,以电子文本前发至各相关人就行了。
黄琳决定认真对待。她埋首资料,古今中外统统阅看,把犹如雪崩的资料中具有潜在动向的东西剔分出来,加以分析,画龙点睛。很短的时间内,黄琳对原材料供应情况、上下游企业动态、国际市场动向等了然于胸,编资料时左右逢源各种数据又信手拈来。
黄琳不读死书,善究事理,这个特点在兼职的工作中再次焕发光彩,一份原来无人细读的资料,渐渐凸显棱角。
工作占用了黄琳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黄琳很投入,慢慢无暇想起蒲细。
顾祝同雷打不动坚持每天与黄琳视频。黄琳写的研发简报经研发中心推荐,越来越多地被顾氏总部的会议引用。当然,这些报告最早都是呈报给顾祝同,经他审阅批改后再提交的。
顾祝同与黄琳的话题也渐渐由生活、学习、想念,增加了关于本专业市场动向和研发趋势的讨论。
黄琳的观点直接、简明,直中时弊,没有顾虑,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和锐气。黄琳很快受到了研发中心高层的注意,大家都知道了有个做兼职的中国姑娘“琳”。
顾祝同与她讨论后,产生了不少研发设想,顾父很欣赏。得知黄琳的情况,老先生甚至提议等她完成交流生的学业后,在慕尼黑工大直接申研,相关工作和费用均由顾氏承担,条件是黄琳毕业后为顾氏服务5年。
顾祝同未置可否,也未把这个提议转达给黄琳。他知道,黄琳的未来是困不住的,他内心也愿意让黄琳自主选择,自由翱翔。自由生长的黄琳才是真正的黄琳,才是最有魅力的黄琳。
顾祝同也忙了起来。校长提名他出任校长助理,专门协助分管学校的科研工作。
顾祝同再三推辞,“要做试验,时间太紧。”
校长说:“可以配备助手,帮忙处理行政事务。”
顾祝同感谢校长培养,又说没有相关管理经验,恐怕不利于开展工作。
校长说:“经验都是从实践中来的,况且顾老师在国际最知名的实验室工作过,有国际视野。”
顾祝同盛情难却,不再推辞。他知道,他之所以雀屏中选,不仅是象校长说的他是前沿的科学家、有国际合作经验、与世界同步的研究视野,他的各种身份还会为学校带来科研资金、合作机会、人才和物力支持,学校是深谋远虑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能却之不恭了,况且,他自信还可以在科研的道路上走的很远,尤其是有黄琳这个科研“小缪斯”携手相伴,他也更愿意以此作为毕生躬耕的原野。暂时的,他告诉自己,也开始不厌其烦地穿梭于各种会议。
经过校长和几位副校长联名推荐,经过相关审批,顾祝同走马上任。
顾父听说过程后,直摇脑袋,说那是典型的赶鸭子上架。当然顾祝同是只聪明的,没过多久各项工作都上了轨道,他管理的科研工作,象他管理的实验室一样井井有条而富有成果。
这个校长助理不是个虚职,涉及到科研经费、课题筛评、调度一大堆具体事项。不能耽误行政事务,又要兼顾实验室,他回公寓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多数时间住在实验室的小卧室里。
顾祝同有点后悔,他的时间越来越不自由了,与黄琳的联系也要见缝插针,更不用说去看望她了,他只有等待暑假时黄琳的回国。
顾父对顾祝同的工作成果很感兴趣,他预感到这个校长助理只是铺垫,大学也已经不再是一方净土,为了前程,各路神仙也是鏖战不已,顾祝同或可不必参与其中,但是多一种选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妈妈金姝慧倒是兴致不高,她认为顾祝同的真正的兴趣就是科研,这个职务作为个锻炼可以,但投入太多精力就得不偿失了,况且要取得管理经验的话,顾氏可以提供更大的舞台。当然,一切取决于顾祝同。
蒲细很开心。顾祝同前景更加灿烂,他是个有前途的科学家,如果厌倦了,在行政的道路上一样大有可为。为了这个认识,她开始抓紧一切机会参与到顾祝同的生活中,比如主动从金姝慧那里争取到了为顾祝同管理钟点工的事业。
当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她的智商就不能用常规的检测数据来衡量了,如果再长期的求而不得,她的情绪就会象孤独而快速旋转的陀螺,一个干扰就会让她跳脱常轨。
当蒲细第一次进入顾祝同的家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陀螺转得越来越快了,快得即将触线了。
蒲细精心挑选了一大袋食物,都是最新鲜、营养的。她是为了给他补充冰箱。本来这是钟点工的工作,蒲细只是为了体现亲力亲为、甘心为顾祝同洗手做羹汤的贤惠姿态。
当蒲细开车进入小区,潇洒地向物业小保安递过手中的通行卡时,小伙子恭敬地接过去在识别器上刷了一下,又双手递还给她。
蒲细的心里很满足,她认为保安什么也不问的恭敬姿态,意味着对待她与对这个昂贵小区的任何一位业主一样,意味着与待对顾祝同一样,意味着她通过这个动作的完成,与顾祝同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共同体。
通行证和房门钥匙都是她从金姝慧那里拿来的。蒲细把这个原本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转交,也想像成了一个仪式,这种想象让她一路都很快乐。
当蒲细放下东西,用那只稍大于一般房门钥匙的家伙打开入户门时,顾祝同正从学校往公寓赶。
金姝慧在蒲细取走钥匙后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她不是不相信蒲细,而是不想儿子若是恰好碰到蒲细觉得意外。
顾祝同立即放下手中的事,驱车往回赶。他的书房是他的后花园,在伸往花园的“小径”上,有黄琳的点缀,黄琳的照片、黄琳喜欢的小物品,客房里还放有黄琳出国前搬运来的行李。
他了解蒲细,不想招惹评议。
蒲细从没有踏足过顾祝同的住处,她十分的好奇。她把买来的东西先是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箱,以最优美的方式摆设,空间的利用率、色彩的搭配、取用的方便性都考虑到了。然后,蒲细放任自己的脚步,在顾祝同的领地中挨个房间参观起来。
顾祝同一进门,就看到了蒲细那双摆放整齐、色彩雅致、来自意大利的鞋。屋里很安静,猜不出蒲细在哪一间倘佯。
顾祝同首先奔向了书房。
蒲细正站在他的书案前,双手撑在宽大的桌面上,身体不停地颤抖。听到顾祝同的脚步声,蒲细双脚没动却转过身来,眼神最初有点慌乱,接着十分愤怒。
“她才刚刚17岁!”蒲细止不住嘴唇的颤抖,声音也抖动了。含在口中未能说出的,是她等了他二十年,而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两年。
顾祝同看着她,眉头皱起,但那是个感叹句,他不用回答。
蒲细独自颤抖,脑子里闪过无数谴责顾祝同的词汇,她想用最激烈的语气,可就是说不出口。顾祝同从没有回应过她,更没有承诺过她,他的感情完全自由,她没有合适的立场谴责他。
她只有先流着眼泪,用二十年的委屈让他不安,让他歉疚。
顾祝同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久,久到蒲细感觉自己在那段时间里迅速地衰老了,她的心已经万般憔悴。她抬起脸,将视线从那张把她的优雅自持击倒在地的照片上艰难挪开。
那是顾祝同去德国看望黄琳时,请一个路过的摄影师帮着拍的。照片拍得象幅油画,上面的黄琳娇憨地用双臂吊在顾祝同的脖子上,顾祝同宠爱地拦着她的腰,两人都无限放松地笑着,背景是白雪皑皑、巍峨高耸的阿尔卑斯雪山。
蒲细抹了抹眼泪,慢慢挪动双脚,绕过顾祝同下楼。
顾祝同跟在她的后面。
蒲细的包放在餐桌上,她抓住包的背带,抬起头想整理一下情绪。
抬头间,蒲细看到了一个杯子,那是她从奥地利带回来的,是她自己设计了样式请玻璃工坊烧制的,在黄琳去德国留学前送给了黄琳。
给黄琳,不是因为她是多么爱惜她,而是因为心里有些不安。是她请爸爸在交换学生的推荐名单中加上了黄琳,刚好黄琳除了年级较低,其他条件都还符合。毕竟小小年纪因为她的始作俑要游学万里,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多少感到歉疚。
那个杯子是她送别黄琳的心意表达,不是让黄琳放在这里方便顾祝同睹物思人的!
蒲细刚刚收拾起来的矜持,一刹那就崩溃了,她感觉自己被大大地嘲笑和讥讽了,她的心意、她的自尊正被顾祝同和黄琳无情地践踏着,而他们的脸上,还带着照片上那样轻松写意的笑容,他们还能那样紧密地依偎,旁若无人。
她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抓起那个碍眼的东西,拼尽力气摔在脚下。
玻璃很结实,竟然没有摔碎。蒲细气疯了,弯下腰再次抓在手里,狠狠地向着流理台砸去。
玻璃杯碎了,晶莹的碎片散落一地。
顾祝同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劝阻蒲细。他知道,依照蒲细的性格,他此时若出言安慰恰如火上浇油,只会让她更加觉得受到伤害,情绪更加失控。
蒲细恨恨地看着顾祝同,抓起包,转身跑出门,那双奢华的鞋,都被遗忘在鞋架上。
顾祝同想给莫骁打个电话,请他去照看一下失控的蒲细。想了想,还是自己抓起了放在玄关的车钥匙,追了出去。
蒲细打了两次火才启动了车,她没有刷卡,直接冲出了小区门卫的道闸。顾祝同开始担心了,他除了跟紧她,还是给莫骁打了个电话。
莫骁的车上有个古怪的定位系统,输进对方的手机号码,就能知道对方的行进路线和具体位置。那还是顾祝同推荐给他的,是顾祝同在纽约时临时起意研发着玩的,顾祝同自己没有装,莫骁非常喜欢,谁知道真的派上了用场。
蒲细开向京藏高速,开得飞快,路上交警几次示意她已经超速,她都没有理睬。从后视镜里,她看到了紧追而来的顾祝同,那是一辆改装过的豪华越野,就算看不清楚车牌,她也认得出来。
顾祝同还是担心她的。这个认知,奇特地熨贴了她焦躁的心。她频频地转头,看着后视镜中顾祝同的车,想辨别出他的脸和他脸上的神情。
蒲细没有看清,她的视线变成了红色,她听到尖利的刹车声,她听到顾祝同恐惧地喊着她的名字,她听到警笛由远而近呼啸而来,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