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阿姨掌握不好分寸,不知道老太太想以什么规格招待这特别的客人,特意敲开了老太太的房门。
“好好招待,拿出你最得意的手艺。”老太太坐在藤椅里,不容置疑地给定了调儿。
阿姨慌忙钻进厨房,鸡鸭鱼肉一番操弄,竟然端出十菜一汤,摆了满满一大桌。
老太太和顾祝同都没有什么胃口,只有黄关吃得香甜。
饭后,阿姨看着剩了一大半的桌面儿,头一次对老太太的决策产生了质疑。
顾祝同表示希望可以陪黄关住一晚,同时也陪陪姥姥,说几年前姥姥一番话让他回味了好几年,说姥姥是他迄今遇到过的最通透的老人,句句都是真知灼见。
姥姥沉默几秒钟,同意了。
阿姨疑惑地看看姥姥,又请老太太确认了一遍,才进了楼上紧邻黄关房间的客房易单加被。
顾祝同牵着黄关,挽着姥姥,又走上了曾经散过一次步的小路。路过两棵槐树时,他特意看了一眼,两棵树干隔路相向,树冠已在空中亲密握手。
姥姥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往树冠。
“琳琳要感谢你,”老人悠悠然张开了口。
感谢他?感谢他放手还是感谢他自制?顾祝同一时找不到语言回应老太太的话。
黄琳离开三年,他的生活直下云端,把自己麻痹到只剩工作。
黄琳又离开的五年,他不仅要麻痹自己,还麻痹一应家人和朋友。
他即将38岁了,他的不婚令有心人产生了各种猜想。
莫骁也未婚,不过他的女朋友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亲友们除了批评他认真不足,没有谁为他的未来担心。
顾祝同则不同,一个各方面堪称典范的人顽固地转在传统的路线外,颠覆了人们对标准的想象,又怎能不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呢?又怎能让人们对奋力上进后的幸福图景维持信心呢?
然而啊,一贯被群众仰慕的青年科学家顾祝同因为已届大龄,终于有了被人们议论一番的缺点,科学家终于有了烟火气,女人们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了需要自己操心的着力点。
谁也不了解他内心隐藏的秘密。他还可以将他人的态度置之度外,做个世俗生活的独行侠。
但在这个视线早已浑浊不清的老太太面前,顾祝同没有保持这份潇洒的自信。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象摊开在太阳下晾晒的麦草,一寸一缕都毫无遮挡,只要老太太愿意,他就会被看穿。
“小同儿啊,过得好,过得歹,都是锻炼,没那几年,也就没今天的黄琳啊。”姥姥浑浊的眼睛在树林中散落的阳光里直视着顾祝同。
那眼睛里,是几十年悲欢离合积攒下来的智慧、坦荡和安宁。
顾祝同抓住了黄关的肩膀。
5月的海滨小城,正午时分,温度宜人,顾祝同觉得,自己在这样一个日子,这样一个环境里,被这个老太太给度化了。
当年一片纷扰繁杂,不是老太太他是下不了决心把事情急冷处理,他见过脱轨的生活,最后受伤的都是双方,感情往往也被打击的荡然无存。
由外而内的裂缝多是急促的,需要借助外力风侵雨蚀,到了最后,可能还会保存个温暖的内核,以后还有可能吸沙摄尘,再造个团圆。
由内而外的裂缝,都是内核早就分崩离析,内里爬满了裂纹,只要外部悄悄一个打击,整体就散裂,一地伤心憔悴,难以收拾。
长痛不如短痛,主动选择的短痛能救人,被动承受的长痛,救不了人,自己疼的久了,也许就神经衰弱了。
姥姥是快刀手段,真智慧,他懂。
“琳琳受了个大委屈啊,可表现的,比许多大人都强。”姥姥说完,用瘦成一把皮包骨的手,拉起顾祝同的手,“你也是,比大多数男人都强,听劝,姥姥没有看走眼。”
黄关粘上了顾祝同,姥姥午睡,他就邀请“老板”去摘樱桃。
顾祝同跟着他来到一个樱桃园,看门的老头看到黄关很高兴,拿出招待大主顾的劲头招待小客人。
“大关,这次和爸爸一起来啦?”老头给他们递过来一个塑料桶,点头冲顾祝同笑笑,“嗯,恁爷俩还长得真像!”
黄关呵呵笑,“他不是我爸爸,是我老板。”
“对呀,现在他是你老板,你长大了是他老板!”老头喜欢极了,还以为黄关故意逗他。
顾祝同不解释,笑着牵黄关的小手儿,往林子里走。
“看人爸爸真有福气,有这么个机灵儿子。”
“那大关也有福气啊,盼着盼着爸爸回来了,还这么好的人才。”
看园子的夫妇意犹未尽,看着已远去的一大一小,“到底儿是父子哈,看走路的姿势都象!”
黄关难为情地拉拉顾祝同,顾祝同像是没听见,抱起黄关顶了顶一嘟噜又大又红的樱桃,黄关眼明手快一把拽了下来。
“以前常来?”顾祝同问他。
“每年都来好几次,都是琳琳爸爸——”小家伙想起了事故,抿住了嘴角。
顾祝同索性把他抗坐在自己肩膀上,黄关的视野一下子敞亮了,连工具都不必用,专找又大又红的摘,一会功夫摘了半桶。
7岁的小男孩,还有点超重,扛在肩上并不轻松,但顾祝同在扛着黄关在粗壮的果木间穿行,如入仙城,心里的挂怀和骚动都系到了肩上的孩子身上,
越累越快乐。
“黄关,谁给你起的名字啊?”
“琳琳呀。”
“你叫琳琳什么呀?”
“琳琳呀。”
顾祝同笑,“这么喜欢琳琳啊?”
“喜欢,长大了我还要娶她做媳妇呢!”
顾祝同哈哈笑,“你大了,她就老了。”
“胡说!琳琳管我叫亲爱的,说会等着我长大的!”
顾祝同佯装要把他闪下来,吓得黄关搂住他的脖子哇哇大叫。
“老板,你是不是也喜欢琳琳呀?”黄关一喘过气来,就昭示了八卦之心。
“喜欢呀,琳琳也说过要嫁给我!”
“那咱俩一起结婚不就行了,我以后就可以经常坐在你肩膀上了,是不是?”
“琳琳不干怎么办?”顾祝同逗他。
“那就咱们俩结呗!”黄关似乎对自己的安排很得意,心安理得地拉着顾祝同的耳朵,“老板,那边!那边!”
黄关有使不完的劲儿,摘完了果子,又跪在地上用小铲子挖土,挖好了土找了一堆小木棍,垒大桥。
顾祝同坐在树下看着他。
黄关算是个漂亮男孩儿,体格健壮,身高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儿,小表情专注认真。顾祝同看着看着,忍不住拿出手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
暮色降临,黄关尽兴,顾祝同提着一下午的战果,黄关举着樱桃园主人送的小树苗高高兴兴地回家转。
阿姨包了一盖奁鲅鱼水饺,姥姥热了一壶儿老酒,大家团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开饭。
黄关端着小酒壶围着桌子转,斟酒,劝酒,训练有素,但看着姥姥喝,一次只能一小口儿,很体贴。
姥姥揽他在怀里,“俺们大关是姥姥的开心果儿,以后姥姥死了,把这房子留给你娶媳妇儿。”
“姥姥,我不要,你是老不死,你住在这里,大关才住在这里。”黄关挪啊挪进姥姥的石凳上,“再说,我已经和老板商量好了,以后一起娶琳琳,琳琳说,青岛不是她的城,北京也不是,纽约也不是,得等我回头给她建个城,我现在正练习建桥呢,回头就练盖房子。”
顾祝同窘迫地低下头,阿姨捂着嘴笑了。
姥姥亲亲黄关,“那大关给琳琳建了城,还来陪姥姥吗?”
黄关很狗腿儿地表白,“那当然,姥姥也是我亲爱的。”
“那姥姥也进了你的城,阿姨去哪儿啊?”阿姨也来凑热闹。
“阿姨还去城里做饭啊,老板开车买菜,大关陪着姥姥。”黄关很认真地回答。
“琳琳呢?”阿姨见分工不均,继续逗着煞有介事的小孩儿。
“琳琳说,她要看路,等看好了,就告诉我在那儿建城。”他又绕回去了。
饭后,阿姨陪着姥姥在客厅里看抗日剧,黄关拉着顾祝同到他房间里给他讲故事。
黄关的房间不大,一面墙上贴满了照片,从小到大,只有一张是黄琳抱着他,黄关是个小娃娃,含着奶嘴儿躺在黄琳怀里。
挨着床头放了一个柜子,上面摆了几样玩具,顾祝同站在柜子前挪不动脚了。
他看到了一个印着小脚印小手印的相框,他7年前在青岛买的;看到了一只限量版的泰迪熊,他5年前在慕尼黑买的;看到了一套闪电麦昆的车模,与前几天黄琳在斯德哥尔摩选中的异曲同工。
黄关在他胳膊下钻进他与柜子之间,“帅吧?琳琳说这都是一个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顾祝同蹲下,把黄关抱进怀里,黄关不安地忸怩了一下,就乖乖地靠在了他身上。
“大关,你愿意去北京吗?”顾祝同问他。
“要是琳琳去,我才去,还要带着姥姥。”小伙子皱着眉,一本正经。
“你要上学了。”姥姥和阿姨照顾一个小学生不是不吃力的。
“琳琳说,等她毕业了,我才上,要我到她工作的地方上。琳琳要和我在一起。”
顾祝同看着他,摸摸他的头发直起身来。
黄琳是黄关的,黄关是黄琳的,他们都是顾祝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