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顾祝同轻轻带上门,黄关睡了。
黄琳正在穿棉袜和慢跑鞋。
“出去?”顾祝同有点意外,黄琳来京后的生活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夜里,尤其是她一个人,很少外出,大部分时间是在书房里整理论文,然后等他一起入睡。这令他很满意,也很享受。
“活动一下。”谁让你说我有救生圈了呢?黄琳想自己也确实需要有点自我要求了,不能任由横向发展。
顾祝同把她拉过来,“咱们做点更集约的运动吧。”
黄琳的鞋刚穿上一只,另一只还提在手里,被他一下拽到了怀里。黄琳有点害羞,笑着挣脱,提着一只鞋跑出门外,一会儿功夫,顾祝同就听见电梯到了。
顾祝同走到书房坐下。书房里的书不多,只有几本专业书,一小摞专业期刊,但是放了两套金庸全集。一套是他从公寓搬来的,另一套还没有启封,是准备给黄琳实现夙愿——让她挑个地方躺着看的。
顾祝同转了两圈坐不下来,在进次卧为黄关盖了盖被后,终于拿起钥匙走出了门。
他开着车,慢慢在行车道上行驶,没有发现目标,他拐去了去学校操场。
操场上锻炼的人很多,顾祝同站在车下抽了一颗烟,就看到了黄琳的白色背体恤衫自眼前闪过。黄琳走的一如既往的快,迎着路灯,顾祝同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挺拔的脊背不带一丝含糊。
顾祝同上车,点火,开向实验室。
黄琳回到家里,没有发现顾祝同的身影。她轻手轻脚地洗了澡,拿着笔记本电脑躺在床上,开始浏览顾祝同近年来的论文。
老板是个勤奋的学者,成果很多,黄琳是当作一种学习来看的,其中有几个小地方她觉得有待考证的,都用黄色标注了出来。
门咔嗒一声开了,黄琳赶紧合上电脑关了灯,躺回到了床上。
顾祝同过来看了一眼,就着玄关微弱的光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黄琳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轻轻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老板他一日又一日留宿,三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异样,一切自然无比。从即墨出发时,黄琳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进入了这种稳定的状态。老板是不是也不太适应呢?
顾祝同带着一身清新的气息躺在了黄琳身边,把头轻轻枕在黄琳的肚子上。“像个棉花垛。”他低笑。
“见过棉花垛?”黄琳笑着寒碜他,像他那样的生长环境,别说棉花垛,可能棉花棵都没有见过。
“调皮!”顾祝同翻过身打了她屁股一下,顺势把她揽进怀里。
“老板,谢谢你!”黄琳似有若无地吐出几个字,可已经全听进了顾祝同的耳朵里。
“为什么?”顾祝同感觉出她的情绪异样,这些年黄琳吃了很多苦,性格也变得更为内敛,那个没心没肺、整日嘻嘻哈哈的姑娘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想起来他就会觉得有点儿沉重——如果不是遇到他,如果不是与他经历了那些事,现在的黄琳应该还是简单快乐的吧。
“很多。”
“比如说?”
“黄关。”黄琳说出来就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然后半天再不说话,哭了。
顾祝同在黑暗中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的眼泪,温存地安慰她。
黄琳这样说,他觉得是给了他一闷拳。事实上,应该是他感谢她,他能够想象一个17岁的小妈妈顶着什么样的压力,独自把孩子生下来,又负着什么样的沉重心情远赴重洋继续求学。那时的他日子也沉重,但不似她那样的内心折磨,尽管他当时并不知情,但现在他的心里很内疚。感谢上天让他的黄琳还保持着真诚和直爽。
“大关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顾祝同轻轻劝导。经历了十年的风雨,黄琳在他心里,他在黄琳心里,都已经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再说,黄关的存在,让一个家庭的组建迫在眉睫。
“他要上学了,不要让他觉得与众不同。”他每天接送黄关,在路上聊幼儿园,聊黄关的朋友,聊黄关想了解的各种知识,短短的路途成了他们的亲子时间。但是一个孩子的心里应该十分敏感,别人都是爸爸妈妈接送,黄关不说,但顾祝同看得到他眼里的羡慕。
黄琳不说话,双脚在顾祝同脚背上轻轻摩挲。
“答应我?”顾祝同不明白她的表示。
“这是求婚?”
“你说呢?”顾祝同恨恨然,咬她耳朵。
“先问过大关。”黄琳半是认真半是逗。
为了以示惩罚,顾祝同再次占领了棉花垛。
顾祝同连着两天在实验室加班,为了腾出时间带大关去过个周末,顺便谈谈重要的事。
不等他完成工作,幼儿园一个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
黄关被小朋友推下滑梯,胳膊骨折了。
顾祝同放下电话就找到黄琳,拉着她往外跑。一直到坐在车上,黄琳还不明白这是要去哪儿,一会儿看顾祝同把车开到医院,吓得脸都白了。
园长亲自在门口等着他们,黄关已经送到急救室做正骨处理,骨科主任亲自上阵。
手术很快完成了,伤势不严重,但是要休养一个月。
因为有点轻微脑震荡,黄关被安排住院观察,黄琳坚持留下陪黄关,刚刚失去父亲,黄琳对医院有这深深的忌讳,她不能把7岁的黄关放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顾祝同既不放心黄关也不放心黄琳,也得留在医院里,只好又打电话叫来了莫骁,请他带点住院用的日用品和营养的汤来。
莫骁风驰电掣赶到,一进门就心肝长心肝短地心疼不已。肇事的孩子和孩子的家长正好来赔礼道歉,被他仇恨地瞪视着未敢久留。
黄关的麻药很快过去了,须留须留地哭着喊疼,手上打着绷带,脚上打着吊瓶,身体不能移动。黄琳坐在边上强颜欢笑放柔了声音给他背儿歌,顾祝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富有画面感的语言,吃惊地看着她。
黄关烦躁的情绪在黄琳的轻声抚慰中渐渐安定下来,听着听着居然慢慢睡着了。莫骁对着黄琳树起了大拇指。
顾祝同轻轻走出病房,莫骁跟了出来。
“同,有句忠言你想不想听?”
“说吧。”顾祝同忽然觉得有点疲惫,他对黄关有过许多设想,却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可能会受伤,现在,他对意外的发生充满了内疚。
“就算为了大关也该进城了。”莫骁递给他一支烟,俩人走往阳台。
“想了,还要先告知大关。”
“应该,那小子是个聪明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莫骁说,“事先还要跟家里沟通好,毕竟不是一般的婚姻,别让黄关感觉出什么来。”
黄关算是占据了莫骁的心,一言一行都能顾虑到他。
“这么多年你不恋不婚,为的不就是黄琳么?现在人回来了,还带来这么好个儿子,家里一定会理解的。”
“等黄关胳膊好了吧。”顾祝同抽了一口烟,憋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吐了出去。
“哦,我要是你,就把握住大关住院的大好时机,”莫骁高深地看着他,出谋划策,“顾爸爸和顾妈妈这些年对你做了那么多让步,只有一样从未松口,那就是抱孙子,现在不仅有个现成的大宝贝,还让人牵肠挂肚地躺在医院里,换位想想,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
顾祝同看着他,似有顿悟。
莫骁临走掏出一把钥匙,“公寓装修好了,有空去看看。”
夜深了,黄关清醒了一会,喝了点黄琳喂他的汤又睡过去了。顾祝同让黄琳到走廊上走走,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两个护士正在值班台上讨论着黄关。
“这小孩挺有意思的,跟着妈妈姓。”
“这有什么奇怪!现在好多孩子这样。”
“他爹娘不是离婚了吧?”
“不象啊,那爸爸照顾妈妈周到着哪。”
“私生子?那爸爸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那气概,一看就非富即贵。”
“还真说不准,妈妈一看就比爸爸小的多。真让人伤心,别真是个小三。”
“婚不婚的有什么?关键是有钱!”两个人会意地捂着嘴笑了。
黄琳躲在阴影里,心里很不舒服,一扭头又回了病房。
“这么快?”顾祝同看到她,心中纳罕。
黄琳走过去,把脸靠在他背上,不说话。
“累了?在黄关身边躺一会儿?”顾祝同事真的怕黄琳再病倒。
黄琳还是靠在他背上不作答。就在顾祝同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悠悠地开了口:“老板,我看上去像个小三吗?”
顾祝同在这样一个揪心的日子难得地弯起了嘴角,“不象,哪有这么正气凛然的小三?”
他一把把她从背后拉了出来,让她伏在自己膝上,“好多年前,你就这样不忿,这么多年了,还过不去这个年龄的差异?”
“不是我,是众人。”黄琳哀怨地说。
“现在人们该觉得跟着我委屈了你,一把年纪了,占有个正当花季的姑娘。”
黄琳拿小拳头捣他的腿,顾祝同知道她的心情好一点了,把她的头重新揽在膝上。
护士来看针,瞧见黄琳在“情夫”腿上安然假寐,很不自在地退了出去。
顾祝同本想站起来,奈何黄琳趴着不动,只好作罢。忽然想起黄琳当年在青岛的恶作剧,知道今天她心里的结恐怕与这护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