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黄琳已经在实验台前坐了两个小时了,一动不动。
电脑上的显示屏上是老板的一篇论文。文中一组数据被黄琳标注了又划掉,划掉了再标注。
老板在文中的见解很新颖,实验结果表述的也很有说服力,只是对这组数据的结论过于刚性了。黄琳设计了好几个方案来验证,都证明是有例外发生的。
黄琳知道,老板的这篇论文已经以与哥大导师联合署名的方式,投给了英国的《自然》杂志,并且已经编排。
如果论文这样发排,文中结论迟早会面临质疑,因为在这个圈子中,是保守不了什么秘密的。如果要提出修订,就要提交系统的实验结果,以说服导师和老板,否则就要重新设计试验,论文延迟发表。
黄琳试着把自己的结果与老板沟通,老板认为是实验方法的差异导致了结论的不一致,坚持用原来的方案只能得出原来的结论。
黄琳思考了两天,决定给哥大的导师写一封邮件。
因为研究生会的再三邀请,黄琳走进了逸夫馆报告厅,做一个本专业新发展的报告。黄琳的经历被能干的学弟们再次传奇了一番,天才少女成功记吸引了校内校外的慕名者,报告厅的上座率居然爆满。
牛仔裤、体恤衫,短发的黄琳明眸皓齿,聪慧秀丽,脸上透出坚定自信的神情。黄琳讲了一个小时的本学科最新研究成果和发展趋势,信手在黑板上由后往前倒着写出的一个复杂公式,惊起哇声一片。
学报征求了黄琳的意见后,准备将报告给予整理发表,学校也为这位在哥大尚未出站的博士后抛出了橄榄枝。
黄琳成了一时间的话题人物。尽管在学校的大多数时间里,相对同龄的女生,她是更为沉静的,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路上遇到她会主动打招呼。
黄关出院了,休园了,每天跟着顾祝同和黄琳混在实验室里。跑前跑后,机灵狡猾,黄关得到了上下一致的疼爱,尤其是门卫李大爷,简直当成了手心里的宝,每天让老伴变着花样做面点,吃的黄关把门卫室当成了据点。有时黄关也跑到实验室里看大家摆弄设备仪器,黄关很有自觉性,与一切不安全因素保持距离。
“黄关每天跟着老板和黄琳一起来,这关系是不是有点暧昧?”一个女生看着在旁边玩耍的孩子,还是禁不住好奇,用英语问。
“上下求索的精神用到实验上多好,非礼勿打听。”师兄看了眼黄关,用汉语答。
“想不到你外松内紧,正好我也就悬崖勒马,不再犹豫不定了。”女生一扭头,伏案去了。师兄正在追求她,应该不会把她的表示置若罔闻。
“据我观察,黄师姐——”师兄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低着头自己玩儿的黄关。
“快说!还以为你真的迷途知返了!”女生不耐烦地催促师兄。
“据我判断,黄师姐应该被潜规则了,我有个师弟还看到他们早上从教授公寓一起出门。黄关作为黄师姐的亲戚,自然跟着登堂入室了。”师兄顶不住心上人的激将,把心里的猜测和盘托出,为掩饰背后议论别人的不安,也用了英语。
说完,两人不由自主地看向黄关,眼睛里有研究,还有一点怜悯。
让他们心惊的是,黄关也正直视着他们,以一种捍卫的姿态。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小孩儿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琳琳的妈妈说,视思明,听思聪,就是说,看的时候,考虑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考虑听清楚了没有,背后议论别人,不是礼貌的人,也不是厚道的人。”
两个大人目瞪口呆,听着这个7岁的男孩的教训。
“顺便,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能听得懂。”黄关说的是正宗的纽约腔英语。黄琳在美国5年,与他用英语电话交流了5年,黄关除了不会读写,日常的听说一点问题没有。
师兄妹沟通了半天,买了一大兜水果送到黄琳的实验台,说是给黄关的,尽管黄琳一再推辞,师妹还是坚持送给黄关,态度之坚决,好像那不是送出了一篮水果,而是还回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
顾祝同让秘书把黄琳叫到了办公室里。
导师把黄琳的邮件抄送给了他,吩咐他宁可延迟发表,务必与琳一起重新核实结论,并建议如果结果确实有误,发表的时候则把黄琳作为第三作者,因为她对内容的关键部分做出了贡献。
“为什么不先与我商量?”顾祝同靠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扶着沙发旁边的一只高尔夫球杆。
“说了,你没在意。”黄琳看着严肃的老板,心里有点不安。
“需要一篇文章?你可以直接告诉我。”顾祝同审视着她,他戴上了眼镜,让人看不清他的眼中的情绪。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黄琳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那你知道现在重新核实实验结果是什么意思吗?”顾祝同抬起了眼睛,他的学术操守一向严谨,被大师要求核实结果不异于对他研究的严肃性提出了批评,这在他的研究生涯中是不能允许自己出现的情况。
而把这个小问题放大的,恰恰是他挚爱的那个倔强女人。
“我会把几次的实验结果整理一下,再设计一个完整的实验方案,重新验证一遍,一周后把结果交给你。”黄琳矜持却疏离地看着那个陌生的顾祝同。
“不用,整理一下现有的数据交给我,我自己做验证,”顾祝同终于站起身来,走到黄琳面前扶住她的肩膀,“你花点儿时间照顾好大关。”
“要是我理解的不错,就是说不相信我的实验了?”黄琳打量着面前的人,“正好,我挺忙的,哦,论文有勘正也不用为我署名了,我用不到这篇文章。”
顾祝同放下手,任由她挣脱的身体后退了一步。这个孩子长大了,在学问上也成熟了,他失去了被无条件仰视的那个角度,他很高兴她的敏锐,只是还不适应被她质询,不适应她与他相互对视的对抗姿态。
顾祝同完全可以无视黄琳的强硬,他把她的言辞理解为涉世未深的孤勇。他的研究生涯中,因为清高拒绝的机会和权利太多了。作为一个少年有成的学者,作为某一研究领域的前沿人物,他已经把适当的拒绝当成了维护自己信誉和原则的法门。但是,在这个半大不大的女子面前,他不愿意承认这个法门也已被她所掌握,由此,自己的公正性受到质疑。
“按我说的做吧,其余的我会处理。”顾祝同回到书桌后坐下来,打开了电脑。
黄琳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在楼梯上,她收到了顾祝同的短信,“一会儿有条裙子送到家里,回去试试吧。”
黄琳想起来这个周末金姝慧的邀请,忽然有点提不起劲头。
顾祝同忙了起来,赶着做试验,忙得食宿都在实验室。黄琳每天带着黄关开着他的车往返于住处和实验室。
黄关看到顾祝同也知道不去打扰,琳琳告诉他,老板在赶一件重要的工作,赶不出来,周末就吃不成大餐了。
顾祝同在小卧室吃午饭的时候,黄关忍不住凑到了他的腿上,“老板,你与琳琳吵架了吗?”
“没有啊,怎么会?”顾祝同食不甘味,放下餐盒把黄关抱在怀里,“你和琳琳都是我的宝贝,宝贝是用来爱的呀!”
黄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高兴地跳下他的膝盖,“琳琳,琳琳,老板说他没有与你吵架!”
顾祝同赶紧把他抓回来,关上门。
“咱们把琳琳电进来。”顾祝同说着打开了电话。黄琳看来真的有点不高兴了,连黄关都来穿针引线了。
黄琳轻轻叩了几下门,黄关跑过去抓住她的手,笑的很开心,“老板说咱们都是他的宝贝,是他爱的人。”
黄琳看着收拾餐盒的那个人,有点不自在,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装进一个方便袋,带了出去。
睡到半夜,黄琳好想听到姥姥像上次那样对她说,“该拿起的拿起,该放下的放下。”黄琳想放下,却发现一个石墩像是粘在了她的手上,挣不开,好不容易挣开了,自己却张了过去。
黄琳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发现是梦境一场,她在床上安了一小会儿神,爬下床走向卫生间。
一进门,她就撞进了一个张着手臂的身体。屋里没有开灯,她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正在脱衣服洗澡的顾祝同。
“哦,对不起。”黄琳说着就要退出来。
顾祝同一把把她拉了回去。她身上不多的衣服,在他上下手之间就褪到了地上。他把她的裸体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喘息。
黄琳的鞋子掉了,双脚踩在他的脚上。顾祝同吻她,弓着腰,却把她的身体牢牢地贴合在自己身上。于是,黄琳的脊柱微微地向后张去,不得不用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腰,整个脸和前胸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顾祝同在灰暗中看到她身体的反应,长嘘一口气把她顶在洗化台上。
黄琳在顾祝同洗澡时,又睡着了。这一次,她睡的仍然非常不安,好像做了一个接一个怪梦。梦到紧张处,她的身体开始抽搐,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
顾祝同揽着她躺在床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为什么第一个指正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黄琳呢?黄琳的实验数据他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错漏。他不知道该庆幸,因为黄琳的发现避免了一次冒险;还是该嘲笑自己,因为过于自信,在黄琳的眼皮底下出了错漏。
黄琳,黄琳有前途,也让他有压力。他忽然觉得两个人都在这个领域里,不见得总是一件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