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宛玉的伤寒不但没有治愈,反而愈加严重。到了脂华三年的春天,商宛玉便不让旁人进入未明苑,凡事皆由侍女通传。但是独居并不同于与世隔绝,每月商宛玉都会去账房审阅账册,裁定分发调度。
沈红棉嫁进函日居也已经快到半年。纳兰宁函每隔几日去一次沈红棉住的凉意轩,却也不见特别宠爱。家事由商宛玉管着,纳兰宁函在外忙碌,整个院落,呈现出一种寂寥的安定,仿若一切都由时光拉拽着,流露不出真心的喜乐。
一恍便到了谷雨时节,纳兰林赦乘着商宛玉带沈红棉来纳兰府请安,旁敲侧击地说起子嗣一事。商宛玉身为正室自是不用着急,沈红棉不由开始担忧爱衰后的景况。私下里,沈红棉对商宛玉道:“大夫说我身体没有问题,莫非有什么别的蹊跷?”
“这也未必,毕竟你才嫁来半年。”商宛玉知她有些怀疑自己,却也不争辩。
沈红棉转而问道:“姐姐为何不快些对官人表露心迹?”
“什么心迹?”
“莫非姐姐想把官人一直晾下去吗?”
商宛玉道:“你以为我是故作矜持?”沈红棉一怔,商宛玉却道:“我一直病着,屋子里药味也重,拖着官人在我这儿又有什么意思?等我病好了,自会找他。”
刚到函日居时沈红棉是害怕商宛玉夺了她的宠爱的,可是几月过去,她反倒希望纳兰宁函得到商宛玉。常言说,执念皆因求不得,故而沈红棉总以为要是纳兰宁函得到了商宛玉就不会这般牵挂在心。沈红棉闷闷地与商宛玉告别,商宛玉喝了盏茶,忽听人说纳兰宁函来了。
纳兰宁函通共只到过三次未明苑,且都是过节时。商宛玉没有起身迎接,反而捂着帕子,低咳起来。
“宛玉。”纳兰宁函掀开竹帘,朗声道。
二人目光相触,商宛玉垂下眼,纳兰宁函已在她身旁坐下。“还是不见好?”
商宛玉摇摇头,问:“有事?”
纳兰宁函话语中满含欣喜,“大哥回来了。”
“大哥?”商宛玉一怔,“你大哥不是很小就不在了吗?”
“他只是被送去了曲延国,下人们没有看见他,所以传言他已经离世。”
商宛玉回想着有关纳兰大公子的事,却只想起他叫纳兰宁修,比纳兰宁函大三岁。她不解道:“为什么要把大公子送去曲延国?至少不应该这么多年没有往来。”
“其实这也与我有关。”纳兰宁函叹了口气,道:“我母亲嫁给父亲两年没能生育,父亲迫于家里的压力纳了徽姬为妾,不久就有了我大哥。据下人说,父亲对大哥十分喜爱,连带着对徽姬也是有求必应。没想到三年后,我母亲生下了我。若是个女孩,倒也罢了,偏生是个男孩。由于祖辈发生过长嫡之争,父亲权衡之下,决定放弃大哥,立我为继承人。”
“徽姬也答应?”商宛玉十分惊讶。
“这哪是她说了算得。父亲这般决定后,因害怕我年幼吃亏,便让家仆把大哥送到曲延国。我母亲也觉对徽姬有愧,所以临终时将我托付给她,以补偿她母子分离之苦。”
商宛玉忽然心中一动,问:“所以你觉得长子必须是嫡系?”
“是这样。”纳兰宁函毫不避讳地答道。
“你给妹妹吃了药?”
纳兰宁函一惊,知道无法隐瞒,便道:“只是在早上的茶点中放了些,不会对身体有太大损害。”
原来是这样,商宛玉不禁替沈红棉不值。商宛玉追问道:“若我一直病着,你难道一直等下去?”
“宛玉,你这是何必?”
商宛玉正欲再言,门帘一响,司雪走进来,道:“公子,老爷请您马上到纳兰府。”
纳兰宁修三岁离乡,屡次迁居,直到十岁才在曲延国安定下来。身边的嬷嬷用剩下了银两买了一座宅邸,后院纳兰宁修与嬷嬷居住,前院则租赁他人。由于没有武师指导,纳兰宁修只能勤读诗书。正巧此时清沅帝从民间招选太子陪读,纳兰宁修一试即中,得到清沅帝与清蝉皇后的赞许。脂华元年,清沅帝驾崩,彤昌帝即位,纳兰宁修便向彤昌帝建议道:“涅鄢国此时由涪商王把持,扶景帝虽居王位,却被架空,不能长久。涪商王与纳兰氏有姻亲关系,涪商王身为皇族后代,威信甚高;纳兰氏富可敌国,不可小觑。如今唯有拆散他们的联盟,各个拉拢,才能收涅鄢国于我国囊中。”
纳兰林赦收到纳兰宁修的书信,诧异万分,当他看到书信中的内容,不觉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涅鄢国国政混乱,迟早要被曲延国吞并,纳兰林赦同意了纳兰宁修的设想,并派人到曲延国商谈。然而涅鄢国虽说混乱,实力仍不可小觑,纳兰林赦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涅鄢国国君的叔父——当时的涪商侯。
虽然有些思念纳兰宁修,纳兰林赦仍然不希望接纳兰宁修回府。他知道一旦这样做,从前为纳兰宁函所作的打算就付出东流。纳兰宁修也深知这一点,故而也没有贸然提及回到涅鄢国。纳兰宁修非常明白,曲延国对涅鄢国的进攻是使他得到父族承认的最佳契机,所以他又给曲延国国君出了一个主意,两年后,他带着这道秘旨,只身前往纳兰府。
个中机窍纳兰宁函自是不知,纳兰宁函匆匆赶到纳兰府,却见纳兰宁修没有占据属于长子的位置,而是坐在下首。纳兰宁函看着这位分别了二十年的大哥,喜悦当中夹杂了丝难言的歉疚。对年长者的敬畏以及礼让的性格使得他在认同纳兰宁修的同时,也默许了他索回些他原有的东西。
“大哥。”
纳兰宁修起身相迎,“二弟。”
兄弟相见,一个恭敬有礼不乱嫡庶,一个谦卑在下尊崇兄长。纳兰林赦看着纳兰宁函,忽然想起纳兰宁函的母亲云思邈。云思邈是他的结发妻,她出身显赫,拥有温和、体贴、大度、从容等几乎一切美德。她在世时,纳兰林赦对她的敬多于对她的爱,然而当她死去,所有的过往都化作绵长的相思。所以当旁人提及纳兰宁修作为长子应得的地位时,纳兰林赦总是坚持:纳兰宁函是他唯一的嫡子,只有纳兰宁函有资格继承纳兰氏的一切。于是在下人们眼中,先夫人云思邈的委曲求全换来了儿子的长久富贵,可见上天对处于弱势的女子,还是会有所垂怜。
纳兰宁修道:“父亲。纳兰氏的物质补给在曲延国军务中越来越重要,清沅帝要求我们派人到曲延国专门掌管。”
纳兰林赦哪能不明白其中机宜,皱了皱眉,道:“今日你们兄弟相见,旁的日后再说。”
纳兰宁函邀纳兰宁修同游云陵,二人在未时分别,纳兰宁修回纳兰府,纳兰宁函回函日居。纳兰宁函回到函日居,却听里面一片喧闹,管家李孚觉瞧见纳兰宁函,上前做了个揖,道:“恭喜公子。”
纳兰宁函一怔,“有什么可恭喜?”
李孚觉道:“公子今日纳妾,难道不是喜事?”
纳兰宁函一惊:“谁说我要纳妾?”
李孚觉惊道:“夫人说的,大家都准备着了。”
纳兰宁函的心冷了大半,一路飞奔到未明苑,却见商宛玉吩咐着侍女准备红绸。纳兰宁函怒道:“你在做什么!”
商宛玉回望他:“官人回来了?”
“好好的,又干什么?”
“官人一日无子,妾身一日不安,所以做主收了司雪作三夫人。”
“你!”纳兰宁函以手指她,半天说不出话。
商宛玉打发走侍女,施施然向屋内走去。纳兰宁函飞身奔回前院,跳上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