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许志经朋友指引,来到了一座小灰楼前,这小灰楼十分破旧,外面的墙体已经裂出了一道道长长的口子,楼梯建在外面,台阶有一些也已断裂,许志上到二楼,在一扇黑色的油漆门前停了下来,他前后左右往四周环顾了一下,然后举手敲门,他敲门的节奏是朋友事先告诉好了的,先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两下,然后再停一会儿,再敲三下。他按照这样的暗号,敲完门,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来人问他,是谁介绍他来的,他说了朋友的名字,然后,那人才把他领进屋子里。
屋子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那人把许志领到窗台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屋子中央的天花板下伸出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子上满是灰尘,绳子底下挂着一盏玻璃灯泡,看上去瓦数并不太大,屋子里有些昏暗。窗子是用厚厚的棉被遮挡着的,那些棉被有的露出来的是白被里,有的是花被面,地上的椅子不够坐,一些人便蹲着或坐在地上。许志坐的是个小板凳,板凳腿有些活动了,一动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前面有一些人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头凑得很近,彼此的鼻子似乎都已经贴在了一起,他们脸上的表情使许志想起了早年的地下党,他们正在商讨什么重要的秘密的事情,他刚才进来时敲门的暗号也像是他来参加一个什么地下活动,或是一次秘密的接头。
他看着前面的那些人,他们脸上的表情,跟外面街上行走的人群脸上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兴奋中透露出他们内心的紧张,紧张中又仿佛有种别样的意味。他坐在这里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像是来到了一个他期待已久的什么地方,他那会儿还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但现在他有些明白了,这里好像就是他冥冥中一直期待的那个地方。
这是一个关于诗歌的地下活动。来的人大部分是西城的知青。有一首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北京来的朋友上来读的,许志没有记住他说的写这首诗的人的名字,但是他读的那些诗句他记住了,那首诗挺长的,诗中反复出现了“相信未来”这四个字,这让他突然心潮起伏,热血澎湃。
其中有一段诗大意好像是:“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他觉得这几句诗好像正是他想要说的话,只是他不会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他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虽然他们的方式不同,他们要表达的信念却是相通的。
这时,他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柔柔细细的声音,声音不大,像是在有意压着小声地喊了声,许志。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他回过头,原来是林远兵。
林远兵看见许志似乎并未像他那样惊讶,就好像她知道他会来这里似的,但许志却是完全惊住了,这个场面,似乎怎么都跟她有些联系不到一起来的,而且坐在这里的女的本来就没有几个。
他看着她,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林远兵指了指前面刚才读诗的那个北京朋友说,他是我爸老战友的孩子,我们小时候一块儿在省委幼儿园长大的,后来他们家搬去了北京。
林远兵从后面又搬过来一个小板凳,和许志坐在了一起,她看着他,笑着说,好像,我们总能不期而遇。许志也笑了笑,说,是,不期而遇。
林远兵问许志写没写过诗?许志说没写过,老是觉得那东西飘飘忽忽的,并不能很直接地击碎什么,林远兵问他直接的东西是什么,许志没有回答她。许志问林远兵是不是写过?林远兵说脑子里倒是经常会冒出来一些东西,但我也不知道那能不能叫做诗,我觉得诗应该不是我所写出来的那个样子。可能还是音乐比诗歌更能表达得直接一些吧。
许志说,还没听过你拉琴呢,林远兵说,那你什么时候想听?许志说,你想让我听的时候我就会去听的。林远兵说,待会儿我就要上去拉一首曲子,昨天他们叫我带琴来。
林远兵站起来走到前面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她,她身上确实有一种很特别的让人沉静和舒服的东西吸引着别人。林远兵拉的是一首知青写的《西城啊西城我的故乡》,琴声如泣如诉,一时便有一种伤感的气氛漫上来,有知青开始抹眼泪,有人和着琴声开始低声吟唱:
西城啊西城啊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披上了节日的盛装,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耸立在古老的西城……亲人啊朋友啊慈祥的母亲,愿你在平安的路上,生活的道路是多么的漫长,而今我向往的地方,有朝一日我重返西城……
许志坐在后面看着林远兵,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虽然近在眼前,这几天也和她这么近地在一起过,可在心里还是觉得他和她有些远,那种远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但那倒也不是特别的远,只是那么一点点。
他和她在一起好像更多时候都是在谈论书啊,很少涉及具体的什么事情,他又想到晓雅,他跟晓雅却不一样,他在她面前是放得开的,他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和林远兵是有些能说,有些是说不出来的。
但是又不知是为什么,她给他的这种远,又让他似乎有种想要不知不觉地再走近一些的感觉,尽管他知道再怎么往前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可有时还是会被她默默地吸引着,她身上有种她自己独特的东西。
诗歌会散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许志和林远兵一起往省委大院那边走。斯大林大街上静悄悄的,经过了一天的喧闹,此刻它也困了,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们踩在平整的柏油路上,像是听见了它轻轻的呼吸。
林远兵的自行车停靠在马路旁边,他们站到了路灯底下,林远兵的手伸进了书包里,她掏出一双手套,递给许志,那双手套是灰颜色的,她说,我每次见你你都不戴手套,这大冷的天,不戴手套怎么行呢。许志看见手套心里被惊了一下,怎么又是手套?
他说,怎么你们女孩子家就爱弄这些钩钩织织的东西呢。
林远兵说,还有谁也爱织织钩钩了?
许志没说话。林远兵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也不说话了。
许志说,我这个人有个怪毛病,打小就不爱戴帽子,手套,围脖什么的。
林远兵说,你那说的是打小,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戴啊。
许志一只手拿着手套,另一只手捏了捏,说,你怎么说变就变出一双手套啊。
林远兵没说话。
许志说,那我试试看吧。
夜幕下的西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色中,林远兵家门口,那盏微暗的路灯,透过一棵老柳树,点点灯光,映射在林远兵和许志的脸上,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然后回头望向远处幽深的巷口,天边滑过一颗流星,月亮还只是个小小的月牙儿。
林远兵见许志不再说话,推起车往小红门那儿走。
许志往回退了退,拿着林远兵送他的手套朝她挥了挥手。等林远兵进到了门里,许志又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林远兵家二层楼上的窗口亮起了奶黄色的灯光,他才转身往回走,这时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和分针的指向是:十点零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