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又飘起了鹅毛大雪,这一回的雪花无比硕大,它从天上滚滚而来,遮蔽了乌云、建筑和树木,充满了灰色的天空。
距离四季公园不远处的省委大墙上,贴出了一张告示,是许志死刑的判决书。
黄昏时分,人们纷纷涌向了那里。雪花飘落,打在他们头上身上,不一会,一个个黑黑的脑袋和肩膀就变成了一片白色。有人看完了,由里向外挤,有人还没看到,就从向外挤出来的人缝那儿往里钻。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王捍东和林远兵从远处跑来,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随着人群的拥挤和裹挟终于钻到了前面,借着微弱的光亮他们看清了告示上面的每一个黑色大字,然后迅速挤出人群沿着斯大林大街飞快地奔跑起来。
因为路滑街上的汽车开得比人走路的速度还要慢,所以他们两个没有乘汽车。由于冰面与鞋底之间摩擦力比较小,他们跑起来的步伐看上去像是踩着冰面在滑行。
雪越下越大,风呼呼吹过耳畔,林远兵一条小辫子上的头绳跑丢了,头发披散开,一根根发丝遮挡住了她的眼睛,跑过广场转盘时,她突然滑倒在了马路上,王捍东赶紧扶起她,扯着她继续往前跑。他俩跑过了广场,跑过柳条路,穿过红绿灯,沿着西城大学灰色院墙一直跑向省委大院那条僻静的小巷子里。
王德禄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呢。电视那时在这个城市还是个奢侈品,没有几户人家有,王德禄看的是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可能是那年西城最好的一台电视了吧。左淑琴抱着一只黑猫坐在他边儿上。
王捍东推门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王德禄说,爸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啊?天马上就要亮了你不知道吗?他的头上正在往下滴落大颗大颗的汗珠子。
王德禄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捍东说,是许志的死刑判决,爸,你们这么做是完全错误的,我知道你们可能也不一定是真想这么做的,也许你们执行的是上面的决定,可是,爸,上面的决定有时也不一定全是正确的呀,你们不该去执行,至少应该缓缓再作决定。
王德禄说,你懂个屁,我早跟你说过你少掺和这些事。
王捍东说,爸,我是怕你犯错误。
王德禄说,你给我住嘴,你老子我打了一辈子仗,我什么时候犯过错误?
王捍东说,可是现在的形势是很复杂的,上面的许多意见也不全是统一的。
王德禄说它们统一不统一我不管,作为军人我只执行上级给我的命令。
这时候左淑琴插话进来问,什么死刑啊?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不能马虎大意呀。
王捍东说,但是作为上级命令的执行者你应该有分辨正确与错误的能力,你也有向上级提出自己意见的权力。
王德禄说,我和上面保持一致。
王捍东说,这就是说你也同意死刑?
王德禄说,我当然同意,凡是毛主席的决策我们都********,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王捍东说,这个口号的提出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观的,世界上没有静止不动的事物,而随着事物的不断向前发展,我们的政策方针也该随之发生变化。
王德禄说,你老子我革命了一辈子我比你更懂马克思主义。
王捍东说,可是你没有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观来看待问题。
王德禄说,什么发展观,我看你是跟那个反革命分子站到一条路线上去了,没想到,我王德禄的家里竟然出了你这个败类,别看你是我儿子,要是你像许志一样成了反革命,我照样枪毙你。
左淑琴说,我看你真是变得越来越疯狂,连自己儿子也要杀了。
王德禄说,革命就是这么残酷无情,****五反那会儿我们不就是因为杀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社会才安定下来了吗?
王捍东说,可现在是不一样的,爸,历史条件不同,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确实有人搞破坏,但是许志不是,他是为了捍卫真理。
王德禄说什么是真理?反对毛主席就是反对党中央,就是反革命就该杀该砍。
王捍东说,你这是受了极左思想影响,如果说过去你坚持这条路线是当时形势所迫,可现在如果你还继续在这条路线上走,那就大错特错了。
王德禄说,我现在跟上面的路线走,哪里来的错?
王捍东说,是上面的路线错了,爸,你听我的,我有预感,这条错误的路线不会持续太久,你赶快刹车还来得及,先别忙着执行死刑,哪怕再拖一两天,说不定形势就会大变样的。
王德禄说,军令如山,我作为军人以执行命令为自己的职责,再说这又不是儿戏,怎可以变来变去。
王捍东说,爸,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我敢跟你说,如果你现在就执行许志的死刑,你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左淑琴把猫扔到一边,走过来拉住王德禄的胳膊说,佛祖说了,不要杀生。
王德禄一把推开左淑琴说,你个老娘们跟着瞎掺和个啥。
左淑琴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念出一串佛语。
王德禄说你看看你们两个,一个为反革命分子开脱罪行,一个在家里大搞封建迷信,成何体统。
左淑琴说,你若是违背了佛祖的意愿,有一天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王德禄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才不信你那个邪,报应我也要执行。说完拂袖而去。
这边林远兵家里,却是另一种气氛。在林义达的书房里,林义达擦去林远兵脸上缓缓流下的泪水,用低沉的声音说,谁让你爸爸我不是第一把手啊,我也不同意死刑,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
林远兵说,你有办法,爸,你一定有办法,那时候打仗,你不总是有好多好多的主意吗,你不是说,上级老是夸奖你说就你的鬼点子多,仗总能打赢。爸,你再好好想想。
林义达说,这可跟打仗不一样,爸身上再有多大力气也是使不出来的啊。
林远兵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见她哭得伤心,林义达抚了抚她的头发,林远兵把头靠在他的腿上。
林义达说,你和许志是怎么认识的呀?
林远兵抽泣着说,是在法院小楼换书时认识的。
林义达说,提审的时候我见过许志,长得挺英俊,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是,我认为他的思想太偏激了。
林远兵说,再怎么偏激也不至于判死刑呀。
林义达说,这个我同意,但是,我们的革命事业有时候也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有时甚至是流血牺牲,在我们党的历史上,也曾经有过一些冤案错案,那时候执行王明张国焘的错误路线,我们的许多革命同志就曾被杀过头。
林远兵说,可现在都到了社会主义时期了,怎么还会犯这样的历史错误呢?
林义达说,社会主义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不仅有阳光鲜花,有时也会遇到雷雨大风,比如说现在吧,我们的国家正处于一个历史转折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探索一条正确的道路,你不能轻易地判定谁就是对的,谁就是错的,这些都要留到以后的革命实践当中去检验,我想我们上面的领导者也不一定是心里明知这样做不对却非要坚持这么做,如果他们工作中出现了失误,那一定是他们在思想认识上的落后,不是他们本质的问题。作为一个人,谁都不会是一贯正确的,谁都可能出现错误。
林远兵说,可是许志是一个反对这些错误的勇敢的战士,他是为了维护真理坚持正义。
林义达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对他是钦佩的,但是,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我又是不赞成他的做法的,作为一个**********当中的红卫兵闯将,他把他那时候的一腔热血又全部转移到了另一个对立面上来了,说到底,这同样也是盲目的,还是青年人的青春冲动意识在作怪,而且从对生命的态度上来说,我历来都是不主张去做无畏的牺牲的。
林远兵说,要是人人都变得麻木不仁,那这个社会还能再前进吗?
林义达说,不是麻木不仁,大家是心里明白,不去表达罢了,不要小看人民,人民的眼睛是亮的,他们看得清楚着呢,只不过他们没像许志那样成为革命的急先锋。事实上,我更赞同保存生命,过去有人批评我是搞投降主义,但我不这么认为。
林远兵说,你不是投降,你这是保守主义。
林义达说,保守就保守吧,保守总比激进要好一些。
林远兵说,我不跟你讨论这个,我现在是想知道你到底要不要去救许志?
林义达说,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想救可我没有这个能力来救他啊。
林远兵又哭了,她说其实从他入狱的那天起,我就预感到了他会有这一天,可是,随着形势的一天天变化,我改变了原来的看法,我觉得他不会再被处死了,所以从那时候起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可哪想到现在竟是这么个结果。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要真的是在十月以前被处死了,我还可以理解,可是现在都已经十二月份了,天已经开始亮了,为什么还要重新黑暗下来?你说他死得是不是太冤啊。
林义达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历史有时也会迂回前进的,就当它是碰撞到了暗礁,暂时搁浅了一会儿吧,但是,它不会阻挡我们这艘大船前进的航向,总有一天我们会冲开波浪奋勇向前的。
林远兵说,可是许志不该死,不该死啊,爸。
林义达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林远兵没有说话,眼泪默默流淌下来。
林义达看着她,还想要再说什么,林远兵从椅子上站起来,跑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