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之后便是极寒。虽阳光普照,但叶家的院子里仍是一片肃杀。叶瀚叶辰二人站在院中,看着他们共同长大的地方。叶瀚因为身体虚弱,虽身材颀长,仍有病弱之态,而叶辰则身姿挺立,已不是雷雨那晚悲痛心死的样子。
“你恢复地真快。”叶瀚语气幽幽,像是在嘲弄却更多的是羡慕。“不像我这身体,都大半年了,却还是弱。”
叶辰侧身面向叶瀚,双眉紧锁,侧脸线条冷凝刚毅。
“对不起,我代表我母亲向你说对不起。”
这个一向冷傲的人,第一次低下了头,母债子偿!
叶瀚扯了下嘴角,他缓缓抬高自己的胳膊,又重重放下。“道歉有什么用!”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让怨恨左右了他一直以来如春风般的教养。然而,这十几年的折磨,又岂是轻易释怀原谅的?更何况,他的一身病痛虚弱,更是任何事都无法弥补的!
所以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条件,看上去不近人情却又无理由反驳——要想获得原谅,本就该付出,不是吗?——你离开叶家,把叶氏还给我。
叶辰仍保持前倾道歉的姿态,双手握紧成拳放在身侧。他说:“抱歉,叶氏我现在还不能还你。”
“你说什么?”叶瀚看着叶辰,他不相信叶辰会做这样的决定。“你确定不还叶氏?”
叶辰抿紧嘴唇,算是默认。
“我以为你知道欠我,肯定就会归还。”叶瀚一字一句地说,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
“我知道欠你,但叶氏,暂时我不能还你。”
“你!”叶瀚眼睛发红,这个柔和的男人愤怒不止,他抬起的双手有些颤抖,“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叶辰雕塑般不为所动,他沉沉道:“我欠你的,一定还,但请你再等一阵子。”‘等我应付完薛冷温志恒,到时候,我一定把叶氏安稳奉还。’叶辰在心里如是说。
但沉浸在愤怒里的叶瀚已听不见叶辰的承诺,他一把抓住叶辰,吼道:“你知道强行被偷去十几年时间是什么滋味吗?”他的双手颤抖,发白的嘴唇也在打颤,“是害怕和恐惧!我像是个孤魂野鬼在外游荡,十年多,终于从黑暗回到人间,却一切一切都变了!我明明早就醒了,可我看着你们一团热闹,却完全与我无关,所以我不敢走出小楼!我害怕新事物,我甚至担心昼夜和四季是不是还是我记忆中的昼夜四季!”叶瀚双眼发红,眼眶里满是泪水,“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母亲所赐!是她害的我!”
叶瀚眼中翻滚中猩红的愤怒,他再也不是温润的那个他,他已被怨恨俘虏!
叶辰眉眼深锁,他只能用力拖住叶瀚的双臂,不让他因为愤怒和虚弱而倒下去。“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话也没法说。
叶瀚猛地推开叶辰的搀扶,身体便一个趔趄向后仰去。但他还是拒绝了叶辰的帮助,竭力自己站稳。他瞪视叶辰,“你一个犯人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在这,有什么资格坐拥叶氏?”
“是没资格。”
叶辰垂下眼帘,不作辩解。他确实是犯人的儿子!所以,就算已知道她现关在何处监狱,他也没有勇气去见她,即使他找了她很多年。
“试想下,要是让众人知道堂堂叶氏总裁的亲生母亲却是个犯人,该多么可笑!”叶瀚狞笑起来,有些可怖。但在叶辰看来,他仍然孱弱,经不起任何非人的对抗和折磨。
“众人不会知道的。准确地说,他们不会相信。”叶辰面无表情,似乎对叶瀚这番威胁早已有了应对之策。“老太太早在我进入叶家时就替我编造了一个完美的身世:寡居的父亲海外度假,邂逅一位体面的小姐,而后有了我。如果必要,老太太甚至可以可安排我那位体面的‘母亲’露个面,以证大家不实猜测。”
说这段话时,叶辰的目光僵冷如铁,除了放在口袋里握紧的双手,他平静地就像是在说一段完全与己无关的话。“至于监狱中那一位,不过只是害了你的人,与我不相关。”
叶瀚双手颤抖,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胜在这处,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想要一试!
“倒是我犯傻了!想想也是,老太太既然把叶氏交给你,就不会让任何人抓到你的把柄。”叶瀚看向叶辰,嘴角带着冷笑,“但是叶辰,你忘了,你有弱点。”
闻言,叶辰脊背一僵。
叶瀚似乎不急于把谜底揭晓,反而放低声音,像是在讲个陈年故事:“你不知道叶氏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又变得像往常一样柔和,“它是父亲留给我的,所以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守护。不像你,”他看了眼叶辰,“你只是个雇佣兵,老太太的雇佣兵。叶氏对你而言,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叶辰不否认。
“既然如此,”叶瀚长长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做了个重大决定。“你要遵从老太太的命令不肯归还叶氏,那我也要拿走你最重要的。”
叶辰大骇,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远处的白色身影。
“她是个好姑娘,是那种让人一见便会喜欢的姑娘。所以当我醒来得知她已是你的人时,我甚至有一丝丝的羡慕。”叶瀚冷幽幽地说,嘴角扬起一抹笃定的冷笑——他知道,自己找到了叶辰的命门。“你既拿走叶氏,那我势必‘礼尚往来’。”
“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即使我欠你。”叶瀚的话刚落音,叶辰便抢道。
“那倒要看看你怎样护她了。”叶瀚冷冷说完,随即走开回了小楼。
寒风呼啸,叶辰看着叶瀚的背影,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没事吧?”
见叶瀚离开,冷寒衣从远处走过来,满眼关切。
叶辰摇摇头,“回去,我们今天不呆在这边。”
天色暗下之前,叶辰牵起冷寒衣的手离开叶家大宅。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从身边丢了。
*
自那天和叶瀚谈话后,叶辰就变得紧张,总要冷寒衣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才安心。对此,寒衣虽然心里又感动又担忧,但仍不忘打趣,笑话他堂堂总裁竟因自己一介小女子而忧愁害怕。
不过,这一次,叶辰却再无心与她开玩笑,白了她一眼又拉过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没有杞人忧天。你是我的弱点,叶瀚他知道。不对,”他停下,又补充了一句,“全世界都知道。”
冷寒衣心中一暖,紧紧抱住叶辰。
然而,饶是叶辰用尽心思守护,冷寒衣还是出了事。
接到电话时,叶辰恍如雷击,短暂的失神后人便从办公室冲了出去。
疯了一般赶到医院,鹿鸣已在那等着,见叶辰来了,刚想说话却被叶辰一声呵住。
“我让你看好她,你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出去?!”
第一次,叶辰对鹿鸣发如此大的脾气。
鹿鸣被叶辰愤怒的样子吓住了,他红着脸,满腹委屈与自责。“我下次不会了。”
然而,叶辰根本没听到鹿鸣这一句低声却坚定的承诺,心急如他,责备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太急、太害怕,他需要一个出口发泄这种恐惧!
只是,如果叶辰知道自己此刻的责怪导致了鹿鸣后来的惨剧,他一定克制、克制、再克制,他一定告诉鹿鸣,无论何时,先爱护自己。
“不要怪他。”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寒衣在护士的搀扶下出现。原来,她并没有大碍,只是额头缠着圈纱布。
叶辰见她还能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心中掀起的浪顿时落了下去。
冷寒衣解释道:“是我骗了鹿鸣出去的。”
然而,叶辰不理睬她,只是转身询问身旁负责的医生,确认无大碍后才沉着脸把冷寒衣拉回病房。
“我错了……”见叶辰背对自己不说话,冷寒衣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道歉。
叶辰仍旧僵直地站着。
冷寒衣道歉碰壁,悻悻地吐了口气准备回身,然而,人刚转身,却被叶辰猛然抱在了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埋首寒衣发间确认她的温暖。
耳鬓相亲,冷寒衣这才察觉叶辰的额前发间出了一层汗。
“对不起。”冷寒衣双眸湿润,柔声又说了遍。
叶辰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用力地抱着她。许久之后,有人敲门,他才松开寒衣。
薛冷面无表情地站在病房门口,穿着白大褂的他看起来更加阴郁。“你们倒是都很喜欢到医院里来。”他幽幽瞥了冷寒衣的额头一眼,而后把目光聚焦在叶辰身上,讥讽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保护她!”
冷寒衣站在一旁,不由得心底一颤。不是因为薛冷这一番话,而是他此时的模样:任谁都可以看出,薛冷的眼睛里已没有了鲜活的气息,如死水一般——恨都没了,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你这心态可真好!知道那么大的事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薛冷冷笑着,“难怪还能有勇气去看她。”
叶辰一怔,微微侧首看了下寒衣,见她神色有些不自然,不禁眉头一皱。薛冷也察觉二人的异样,略思索了下,再次嘲弄道:“我说你怎么会有勇气去那儿……”说着,人已转身离去。
房间内,再次剩下寒衣叶辰二人。
“你去看她了?”叶辰冷冽的目光微微颤抖。
冷寒衣脸色微红,点了点头。“她快出狱了,就是下个月。”
说话时,冷寒衣仔细观察着叶辰的反应,希望这对叶辰来说算是个好消息。然而,叶辰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他紧抿嘴唇,深邃的眼睛里波涛汹涌,让人看不懂他。
“辰哥,”寒衣牵起叶辰的手,“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想了解她的情况,不然也不会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查探她的消息。所以,当我无意间打开你邮件看到监狱地址后就记住了。你不能做的事,我想替你去完成。”
冷寒衣低着头,所以她没有看到叶辰好看又幽深的眼眸微微一颤。“所以,你才故意撇开鹿鸣,独自一个人去?”他审视着她,严肃地可怕。
冷寒衣知道,他生气了。
“我怕你知道了不让我去,所以才撇开鹿鸣。”
叶辰凌然俯视寒衣,语气严厉,“既然知道我会不让你去,为什么还要去?”
“我…”
冷寒衣咬咬牙,‘因为她是你的母亲,生了你的人’,但最终,她还是把话咽下。‘母亲’这一词,此生只怕都不能在叶辰面前提起。
两人之间,眼看要陷入僵局,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叶辰看了眼手机,滑下屏幕,背对寒衣接听起来。
冷寒衣不知道对方是谁,她只记得,当叶辰接完电话后,他就不再看自己。他背对着她,沉默又沉默,而后拂身离去,留给冷寒衣一个暗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