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怨未了,又增新仇,两人自是更加水火不容。
另外,义兴(今江苏宜兴)太守韦载也倒向了反陈的阵营,和杜龛遥相呼应。杜很勇猛,韦善于用兵,结果陈霸先派去的大将周文育和侄儿陈蒨都止步不前,无能为力。
让人颇为尴尬的是,阻拦周文育前进的部队竟是陈霸先的旧部。
当然,这批人数并不多,只有几十人。可这几十人却让周文育损伤惨重,不得不等待陈霸先亲自跑一趟。
这几十人都是义兴当地人,早先跟随过陈霸先,这次还未来得及投奔旧主子,就被眼疾手快的太守韦载收罗走了,用铁锁锁起来,押到两军阵前。韦载兵不多,除了严防死守外,唯一的法宝就是这支“特种部队”了。
韦载对这几十人只有一个要求:十射不两中者死!
这要求高吗?很高。两军对阵时,射箭基本都是漫天飞舞的,纯粹是瞎碰运气的。现在十支箭,要求中两支,的确颇为苛刻。可规矩就这么定下了,做不到,就丢命。
前面是旧主的部队,自己身上被捆着铁锁,后头站着刀斧手,怎么办?当然还是保命要紧。义兴兵没有辜负韦载的恐吓,而且超标完成了任务。不是十射两中,而是百发百中。其实义兴兵并不是今天在自相残杀中才出彩的,当初围攻侯景的时候,他们的弓弩也出了不少力——让侯景的快攻无计可施。
对方几十人,而且个个神箭手,一出手就是一条命。这种仗还怎么打?周文育只得在城外安营扎寨,等待大军。
无可奈何,陈霸先只得自己带兵杀来了。而侯安都则被安排防守建康,防守力量更为薄弱。
这一趟陈霸先倒是顺风顺水,攻城不久,就说服了韦载弃暗投明,成了自己的手下。这是陈霸先带兵的一大特色,手下的大将多半是被他打服或者说服的,老乡、亲族这种知根知底的关系倒不多。这种不打不相识的交情,浅起来不值一提,可深起来有时却顶过刎颈之交。
陈霸先还未来得及除掉杜龛,建康城又出了问题,差点入了虎口。原来徐嗣辉和任约的部队乘虚前来偷袭建康,占了石头城,游兵已杀到皇城。
侯安都能用的兵很少,至少他得挺到陈霸先赶回。
徐嗣辉在皇城下耀武扬威地了一阵,第二日一早又前来挑衅。昨日偃旗息鼓的侯安都这回不客气了,只率士兵三百出击。注意,就这三百人,他还兵分两路,左右开工,从东门、西门杀出。
我们的担心纯粹多余了。侯安都没有羊入虎口,而是胜了,还是大胜,打得徐嗣辉和任约龟缩回石头城了。他们肯定纳闷:陈霸先跑了,建康城怎还会有这么骁勇的部队?看来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麻秆打狼两头怕,双方索性按兵不动了,都在等待援兵。北齐的援兵不断拥来,先是五千人马渡江,紧接着又有万人拥入石头城,接应徐、任二人。而北齐的大都督萧轨也已亲自带兵到达北岸,窥视建康。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攻下建康皇城。
陈霸先心急火燎赶回,这一关很难过,北齐已兵临城下了。北齐军队选择了死磕,其实要是采取釜底抽薪之计,效果更好:蚕食建康外围的三吴之地,让建康城成为孤城,到时陈霸先肯定无计可施了。
这是陈霸先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北齐选择蚕食,他只能束手就擒;而北齐选择强攻,却正中了他的下怀。自从他出生用了“霸先”这个霸气冲天的名字后,他什么时候怕过硬碰硬呀?陈霸先也不着急,既然不速之客来了,就得好好招待。他先断了北齐兵的后路——截断了他们的粮道,他的目的是瓮中捉鳖。
有了陈霸先的援兵,侯安都更加强悍。徐嗣辉的部队在他的强攻下,简直是不堪一击。赶来凑热闹的北齐士兵也被打得落花流水,争相逃命,哭爹喊娘地要回北齐老家去。不过回老家算是无望了,最终秦淮河成了他们的葬身之地,浮尸漂流,淹死之人有数千之多。而北齐的所有战舰也被梁军收走。
自侯景乱梁以来,人见人欺的建康城从未如此强悍解气过!
徐嗣辉最后单舟落荒而逃,很不厚道地把北齐的援兵留在了石头城。由于被断了水,石头城中之人几乎已浮肿了。可是北齐将领柳达摩并不慌,虽明知必败无疑,可已作困兽犹斗的他还是很嘴硬:陈霸先,我们来讲和吧。
别看柳达摩落于下风,可条件还很苛刻:你必须还得交出人质!而且得是你的亲属。柳达摩凭什么这么牛?他牛在背后有强大的祖国撑腰。
可这一套对陈霸先没用,反正撕破脸皮了,一定要攻到底。可其他的朝臣不愿干了:建康城也是摇摇欲坠啊,吃饭都成问题,烦心的事还多着呢,能少得罪一个少一个。大伙都提议陈霸先把自己的侄儿陈昙朗送过去——反正不是自家人。
陈霸先当然不同意。第一,他明白,北齐的野心很大,讲和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今天虽然他们对天发誓了,明天还会卷土重来的——这一套自己不是刚和王僧辩干过嘛。
第二,对他来说,贡献的虽只是个侄儿,却实在舍不得。这事要换成周文王之类的,肯定不成问题,家里十几号儿子呢,随你挑。
可陈霸先有难言之隐啊。这几年忙着南征北战,把传宗接代的事给耽误了。他唯一一个活着的儿子,还被押在长安呢。当初,萧绎为了控制陈霸先,让他把儿子留在江陵当人质。结果,江陵被西魏一锅端,老陈家这唯一的香火也被押到长安去了。陈霸先现在几乎是准无后的状态。老陈家人丁不旺,侄儿当然比儿子还宝贝了。
可面对朝臣的苦情,陈霸先还是忍了,他说得很悲壮——若孤拒绝众人之议,你等必定认为孤疼爱侄儿,不体恤家国之难。孤决意将昙朗送至北齐。不过,齐人无信,认定我朝微弱,必然背盟!
这话说得很悲壮。而陈霸先最后画龙点睛了一句: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
为了证明你们是对的,渡过难关,我侄儿的命我可以不要;可要是我用侄儿的命证明我是对的。一命顶一命,你们得为我卖命!
人生至痛便是如此:虽然一切你都看透了,却不得不做这傻事。
讲和后,石头城如同开闸放水,被困已久的北齐士兵都做鸟兽之散,向北逃命而去。柳达摩虽靠祖国的撑腰躲过一劫,可他的败仗还是惹恼了高洋——他没有死在陈霸先的手里,却死在了高洋的魔爪下。
卷土重来
这一年算是平安过去了,可到了第二年春天,北齐又杀回来了。
如同陈霸先所料,高洋果然不会死心。他又派了萧轨、东方老(高敖曹的旧部)与任约、徐嗣辉等人浩浩荡荡地杀过来了。高洋在国内依然胡闹,整天酗酒、杀人无常、公然群交,一样都不少;可在外事上,他也不含糊——他心里还藏着那个天下一统的梦。
这一次,是十万兵马!
当初侯景起家时才八百人,就把建康城弄得千疮百孔;而这回,孤弱的建康城还挡得住这十万铁甲吗?
可战事如同人生一样,往往没有我们期待的那么好,也不会如同我们担忧的那么坏,不好不坏,才是常态。
梁山是齐、梁两军遭遇的第一战。虽然场面并不大,可梁军着实给了北齐一个下马威。北齐的行台司马恭,遭了侯安都的轻骑偷袭,被打得落花流水,被俘的兵马便有一万之多。
遭了迎头痛击,北齐的行军速度稍微滞缓了一些,可最后还是慢慢蚕食了过来。
北齐兵强马壮,也不急着打,准备先玩弄一回陈霸先。他们提了一个条件:萧渊明是我们送过来的,现在你把他废了,我们得回收。只要你们送回,我们便退兵。
其实北齐的用意在于:若是陈霸先不识相,那这次攻击更有口实;要是乖乖地送过来,那就纯粹当礼物笑纳,顺便还能打击一下梁军的士气。反正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借口。
面对这条毒计,陈霸先似乎也无可奈何。毕竟实力不如人,只得应承了下来,准备把萧渊明送到江对岸去。送过去时,一切顺利,萧渊明还是完好无损的;可接下来马上发生了意外,萧渊明背上发了脓疮,不久便死了。
北齐人傻眼了。
陈霸先以毒攻毒的水平着实不低:你们的苛求,我低声下气地答应了,而且我送给你们时也是完好无损的。可现在萧渊明死了,但的确是死在你们自己手里,和我无关。
本来还活蹦乱跳的萧渊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毫无疑问,这肯定是陈霸先事先做好的手脚(他可以改名叫“陈毒先”了)。
北齐吃了哑巴亏,更加恼羞成怒,直接渡江从建康的南部上岸,准备强攻。北齐士兵跨越了秦淮河,拥入建康南部(今南京江宁区),围攻驻守在那里的周文育一部,准备将孤军奋战的周文育一口吃掉。
这次充当北齐先锋的还是徐嗣辉。上回他被侯安都打得大败,这次换了周文育这个对手,总算放心了点。可他万没想到,这周文育竟然比侯安都还不好惹。当时处于下风的周文育,不守反攻,一会便打得徐嗣辉要坐船逃跑了。
替徐嗣辉扫尾的是他的猛将鲍砰(名气不大,不过史书称他为骁将,应该有点力气)。这位老兄很是英勇,一人驾着一只小船垫后,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情。
一般人看到这种架势,肯定会吓一跳,可老鲍倒霉碰到了周文育。周文育最憎恨比他还要逞能的人,便一人乘了只单人船直往鲍砰驶去。两船一相撞,周文育立即跳上对方的小船,手起刀落,一刀砍了鲍砰。
砍好后,周文育也不急着赶回,却是牛气冲天地将鲍砰的小船慢慢牵回来,着实羞辱了北齐军人一番。
周文育的刀虽砍在鲍砰的身上,可同时也砍在了徐嗣辉手下的胆上:一个他们平时敬仰的,引以为豪的猛将就这么眼睁睁地被砍死,连尸首都被夺走了。
怎么办?还要执意从这条水路杀过去吗?那又何苦呢?还是陆路安全,绕开这个拦路虎,从丹阳走吧。
反正路不远,北齐军队终于全部大军压境,游兵已至台城之下。至此,陈霸先、侯安都、周文育也只得退守台城一带,建康再次面临生死之劫——皇帝也不住皇宫了,跑到长乐寺安顿去了。
可在这生死之际,陈霸先并不着急。他不愿猛攻猛打,因为这样到头来,输的肯定是他自己。他只关心两样目前看似并不十分重要的东西:天气和北齐的粮运。
当时正值农历的六月,南方特有的梅雨季节。这雨一旦下起来,估计十天半个月可以保证没完没了。下雨时间一长,地上必然要积水,这地就得烂,到时北齐军队肯定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