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如珠。
淡青的茶水倾斜着落入薄壁白瓷的杯,细流撞入瓷壁的轻音在沥沥雨声里显得格外清幽静谧,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由干枯再次变得饱满,隐藏在经络中的芳香被沸水灼出,氤氲在透明的丝丝热气中,弥散在整个不大的房间。
床板并未铺着太厚的被褥,有伤的人睡上去,就显得格外沉硬。不过薄衾想来都是新才晒过,盖在身上,暖暖的如卧上了一团柔软的云。
陆风颜静静的听着茶声,听着雨声,听着雨声外隐约的木鱼声,不睁眼,不出声,略带檀香味道的房间清净的让她不想清醒,和风细雨下朦胧的梦,那才是她本该静谧的人生。
一个有父有母有亲人的,被所有人宝贝一般保护和宠爱的人生。
那人生里,他们有名剑,却送给她作为玩具,他们有古宝,却输给她做饰品,他们有恩怨,却在一方小院茂盛而开的梨花树下,一点一点融化成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传说。
那才是她本该有的生活。
只是……她想起楚慎生着气敛去表情的脸,如果他知道他宁愿沉浸进一个虚幻的逝梦,他一定会生气的吧?他一定会好几天不会理她,然后会惩罚她去打扫大大小小的山头,会在大清早拉她起来练剑,会在她偷懒的时候克扣她的饭食,会在她悻悻然的时候陪她在小竹屋前挨饿……他其实并不舍得真的惩罚她的,因为小时候他就说她是他最想要保护的妹妹,因为他从小就没有家人,他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永远陪在保护身边的妹妹。
所以她做什么都让着他,这样他才是大师兄,她是他的师妹,师妹就是妹妹。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谁偷袭,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她该怎样去通知楚慎,她的确福大命大,除了伤的痛点,她没有事。
想到这些,她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然后,茶水入杯的声音停了下来,衣带间的轻微摩擦伴随着轻柔的脚步声靠近。没有内力,来人看来并不会武功,而那样脚步的轻捷,就只有女人。有木鱼和檀香……她或许是个出家的尼姑。
陆风颜睁开眼睛。
她有些意外的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完全陌生的人。
她的头上没有削去头发去带那古板的庵帽,反倒长发如瀑,松松的垂过腰边,甚至发髻还带了一个雕工上好的檀木簪;身上也并未着僧侣的衣鞋,而是穿了身白底的裙,几只黑色的蝴蝶印在衣上,显得素净的同时,又有一种幽谷逸林的风华。
唯一可惜的是,在她的眼角,即便并不显眼,但终究还是出现了两道浅浅的细纹。
她在陆风颜的床边站定,柔软的指按上她的脉搏。
“这里是……”陆风颜一直看着她的脸,也看着她的眼睛,这个人的脸分明是陌生的,可眼中沉淀下的气质,还有她一举一动中展露出的温柔,都让她觉得那么似曾相识。
“这是尘音寺,我在寺中暂时带发修行,你称呼我为云暮便是。”她轻声答她的疑问,诊过脉后又替她细心的掖掖被角。不知为何,明明尚是夏天,可她即便盖着薄被,还是觉得阵阵发冷。
“还是有些发烧,”云暮稍蹙秀眉,似是有些担忧的去瞧她肩上的剑伤。
她身体一僵,本能的想拒绝,可在她水波般的眼神时,又不知道该怎样去拒绝。
“是你救的我么?”她撇开脸,不去看她脸上温柔的疼惜之色,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放的极为柔缓。
“是羽儿看破的结界,见你晕在那里,我们才带你到这儿来先养着。”她及其细致的给她的伤换了药,一举一动间,都犹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到人的骨子里去。
听她说出的那个“羽儿”,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风羽。但是她不解,如果真的是风羽,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习武之人,没有法力,如何看的透连她都诓住的结界?除非……除非动手的人,和风羽本来就是一伙的!可,如果是她做的,她又为什么不杀她,反而还把她救到这里来?
她百思不得解。
“救我的,是风家大小姐风羽吗?”她抬头,去看云暮温婉的眼神。
云暮微笑着点点头,只是波光粼粼的眼中,那么轻微的暗了些颜色。
她没看懂。
可是,如果是风羽设计她的话,还有她在风府对她和楚慎恨之入骨的模样……
“您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子?和我差不多年纪,穿了一身白衣裳,也带了把剑的?!”她一瞬焦急起来,风羽如果对她动手,那么就没有理由会放过楚慎,她不确定楚慎究竟能不能看破那个诡异的幻境,一旦他也受伤,自己有人救,那他呢?
“他没事!”云暮笑而未语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风羽拎了几包药走进来,放在桌上,转而敛了目中的冷意,扶着云暮在桌边重新坐下来,“她身体不差,这些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夫人不必这般紧张,别累坏了身子。”
云暮拍拍她的手,柔和一笑:“我哪里有这般娇弱。只是陆姑娘一直烧着不退,我担心罢了。”
风羽看了眼陆风颜,眼底明晦不清。
云暮站起来,“你既与陆姑娘相识,便随她先说说话,我去寺里把这药煎了。”见风羽要反对,又道:“在寺里这么多年,煎煎药这种事情,还是累不到我的。”
风羽见她如此,也不好再反对,只顺从的点点头,那样子,与风府中的冰冷自傲大相径庭。
云暮带上药出去,轻悄悄的关上门。
不大的僧房里,只留了风羽和陆风颜两个人。
陆风颜抬眉,对上风羽冷漠的眼神。
“你做的?!”她冷冷的质问,心里一股火儿涌着,如果不是有伤在身,她一定会不遗余力的狠狠教训她,保证她以后一见她的面就躲到八百丈远去。
风羽拉个椅子坐下,不语。
“楚慎呢?!”陆风颜见她没事儿人似的坐着,不由得恨的牙根痒痒起来。
“玉妖被收了,你的师兄,被人救了。”她又瞪她半晌,才漠声答。
陆风颜恨恨的白她一眼,闭上眼睛。
风羽仍在漠漠看着她。
她的目光如同生了倒刺,陆风颜即便闭着眼睛,也感觉的到冷森森的气息落在身上,看的她满身的不舒服。
她有些恼的再次睁开眼睛,回瞪着风羽,“你又想做什么?”
“杀人的不是你们。”风羽站起来,“这一次是我错了,若你想要报仇,我不还手。但唯独风家的事情,你不该再管!”
陆风颜面露讥色:“你要我不管,我便偏管。而且若我救得了风老家主,就等于免了你意图弑父的罪名,你不是该感谢我才对呢么?!”
风羽双眼一紧,身影一闪,已伸手扼住陆风颜的脖子,陆风颜蹙紧眉,眼底却无慌色,手腕一转,一柄窄窄的小刀已经抵在她的腰间,扯了丝笑劝告:“亲力亲为是好事,但下一次可要记得,天瞑草的味道最为持久,一不小心沾在哪里,几个月都是散不掉的。”
风羽的脸色阴下来,许久后,还是缓缓放了手。
可陆风颜的刀却没有半点偏移,反倒贴的更紧,她仍玩笑般的浅笑着,开口却让风羽霍然变了颜色。
“你应该……不是风家的人吧?所谓的风家大小姐,应该也,是捡来的吧?”
风羽飞快的抬手去扯发间的软件,只是她动,陆风颜也在动。而且动的比她更迅疾,也更准确,她稍稍倾身,挥手点住风羽的几处穴位,风羽攻来的手骤然停下来,软剑在惯力的作用下甩出去,如鞭子般在她的锁骨上落下一道红痕。
而这一番举动让她同样不好受,倾身的时候牵动肩上的剑上和后背在岩石上撞出的淤痕,一瞬间袭上来,让她的眼睛都有些发黑。
她恼火的吸口冷气。
“你有什么国仇家恨的,有本事就撂到风老家主面前去说,或者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去让他悔不当初,要报复一个人,后悔才是最残忍的手段,你这几剂药下去,他死是死了,可怨还是怨,仇还是仇,有半文钱的用处么?”
风羽面色一动,可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只是再看陆风颜的眼神,多了些猜测和震惊。
陆风颜没有理会她神色的变换,缓了一缓,接着道:“风老家主的事我管定了,你没资格威胁我,也没资格去伤害他……至于你那些国仇家恨,还是让云暮夫人自己裁决吧。”
风羽的脸色霎时苍白,脸上是掩饰不了的震惊与意外:“那年失踪的……”
“你管什么失踪不失踪的!”陆风颜不耐烦的打断她,“反倒此时在我师兄眼里,我还是失踪着的!他现在应该在客栈,你要是愿意就去通知一下,不愿意就算了。”她顿一顿,还是解开风羽的穴道,闭上眼睛歇了许久,才暗下声音道:“从今天开始。风家的事,算不都由我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