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晋山一直有一个规矩,凡山门弟子,每三年可有一次进入藏经阁内阁的机会,而进入内阁,第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御剑术合格拿到负有掌门师伯亲印的黑帖,能拿到黑帖的,每期不过二三人。
但这其中从来不包括陆风颜,可她却是进入内阁次数最多的弟子之一。
因为她凭借着黑帖的印痕,完全可以再刻制出一模一样的掌门亲印。
而现在,她同样可以依照诏书的信息,再复制出另外一个以假乱真的玉玺。
她相信没有人认得出来。
而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认得出来。
自东南至西北,三番十二镇出兵入京,边境军十之有四随慕容峥班师回朝,联合番镇之兵近二十万围困京都。
三日日后,平戎攻城,夏军避而不战,却守易安半步不退,又三日,平戎劫掠部分粮草后焚城,将军白溪率兵救援,伤亡军民逾千。
半月后,七皇子慕容峥兵变入皇宫,先帝惊怒重疾,不日驾崩。
太子重伤撤离,城外五十里俘于七皇子之手,亲兵护卫影杀力战身亡。
十日后,新皇登基。
可这皇帝,却不是反贼慕容峥。
太子****,一道旨,将他永远的留在了易安。
兵权上交那日,慕容峥和慕容铭在后花园里喝了一整夜的酒。
从那之后,帝都的人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突然离开的反臣,一纸一纸的捷报从边境传过来,从接壤的平戎但极北的瀚达,慕容峥的名字就已是大夏帝国战无不胜的神。
而这种种,陆风颜再也没有听说过。
那日陆风颜瞒着楚慎和他们到了京都,亲眼见到慕容峥醉的踉跄却又无比清醒的眼神,几乎一整个月连续不断的战乱让他看起来有些沧桑的狼狈,甚至那双在战火和鲜血中洗练过的眼都走了前所未有的尘埃。大夏这样的王朝注定要流芳千古,它绝不能因为一个控妖人而险些倾覆亡国。而抹去史书上这些黑色的信息,就注定要一个人去承受一场几乎为期永远的骂名。
而慕容峥,却心甘情愿的去做了那个人。
战功赫赫,可却再也入不了自己家族的宗庙。
很多很多年,陆风颜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能让一个人承担那样沉重如山的苍凉。
那也是陆风颜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们连夜起了程,他驻守易安,她前往云都。
因为影杀的婆罗门就在云都。
控妖人的身份,本就比真正的妖更为可怕。
但这一次她没有跟着楚慎,确切地说,自从那日两人动手之后她就没有见过楚慎,她忙于平戎和印玺之事,同时也曾有意避着他,而他来找过她一次,被推脱着没有见到她之后便再也不曾露面,她索性赌气和慕容峥回了帝都,带的只有寒魄个橘子,而橘子贪图段冷衣每日习惯的点心小吃,一日里也大多都在他的车里,她一个人勒着马停停走走,看着从荒凉渐渐变为繁华的一路城池,突然才觉得没了楚慎的自己其实真的有点孤独。
临走之时陆风颜去看了段冷衣,他的确开始修习她给的功法,但一时并没有什么效果,连番奔波操劳让他的咳声愈重,橘子听着他的咳嗽也没了玩的兴致,一日日的趴在他的桌上懒懒的睡,就是见她来了也只是意兴阑珊的抬了抬眼。
段冷衣什么都没有和她说,两人一南一北对面而坐,一壶茶从热到冷,之间只有橘子陪着一起沉默。
陆风颜不知道这沉默到底是什么。
她站起来,段冷衣站起来,她对他微微一笑,他对他轻轻点头。橘子耷拉着耳朵闷闷的站起来,看着陆风颜愣了一小会儿,突然窜起来勾在段冷衣的身上,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飞快的从门缝中溜出去,转瞬即不见了踪影。
段冷衣手腕上小小的伤口渗出血来。
陆风颜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想看看他的伤口,段冷衣却突然笑笑,摇头拒绝。
陆风颜一头雾水的转身去找跑掉的橘子。
橘子蹲在她备好的马上,小小的爪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抓着骏马长长的鬃毛。
陆风颜翻身上马,捏捏它的爪子,橘子不开心的将爪子收回来,继续去抓硬长的鬃。
“你怎么了?”陆风颜狐疑的将它抓过来,对着它的眼睛问。
它摇摇头。
陆风颜不肯放弃,仍旧盯着它。
小花猫抬头瞪她一眼,大大的眼睛里都是不耐烦。
陆风颜悻悻的将它放下。
它也不搭理她,只在她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蜷下来,用尾巴盖住了眼睛,紧紧抓住她的衣服。
陆风颜无语的望望天,抬手挥鞭,策马而行。
她本是打算一个人去云都的,可没有想到沿途问过几个人却每一个知道云都在哪里,而更没有想到你是,出了帝都不足五十里,又遇见了另一个人。
独孤左。
他坐在一个茶肆里却没有喝茶,茶棚简陋的原本已是冷清,而他的身边,却更有着生人勿近的隔离。
他那样坐着,像极了一个精致却寒冷的冰雕。
陆风颜忍不住勒住马停下来。
几乎是她停下的瞬间,他已将目光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寂静而冗长。
许久,她终于错了目光,翻身下马,在他对面的木桌前坐下。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等你。”他答。
“等我?”陆风颜疑惑。
“对。”他答的简略而认真。
“等我做什么?”她忍不住好奇。
“你一个人,不是婆罗门的对手。”
“那你来帮我?”她笑起来。
“不,我跟着你,他们不会对你动手。”
“影杀是你的人?”她笑着,可眼底却多了凉意。
“她在级制上是我的下属,可却从来听从于左长老。”他回答,将一枚赤红色的铜牌送给她,“带着这个,婆罗门的人不会为难你。”
赤铜的质地,有复杂的图腾和花纹,而花纹的正中,有着一个几乎淹没在纹路中的篆字。
炎。
她的脸色终于变得冷清而严肃,她拿着那枚铜牌,盯住他的眼睛正色的问:“为什么要给我?”
他第一次稍稍皱起了眉。
他的脸真的不适合皱眉,甚至在他眉目稍敛的瞬间,陆风颜想到了师父视若珍宝的那支澈冰笛,清凌透彻,却偏偏的裂了一道碎碎的纹,会让任何人忍不住心中一滞。
陆风颜的脸色不由自主的缓和下来。
“你不能受伤。”他回答,却低了头去倒茶,尝了一口又放下,叫老板送上一坛酒。“左长老说,找到的人,必须安全无虞。”
“但我不会和你回去的。”陆风颜却没有喝酒,小茶肆的茶虽粗沥,可却没有酒的灼烈和辛辣。“而且你说过,找的人不一定是我。”
“可能会是。”他的神色认真起来,“只要可能,我就要保护你。”
陆风颜默然。
她突然觉得,不止自己,甚至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拒绝他此刻的认真。
认真的那么干净而单纯。
天晋山弟子守门的时候是最为轻松的时刻。
而今天守门的弟子却多了一人。
后山弟子,天晋山的三师兄,师棣。
但守门弟子已对他见怪不怪,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当值守门的弟子中有季飞雪,所有人也知道自从小师妹季飞雪曾帮三师兄师棣救活了大师兄和二师姐种下的沉珂木的幼苗后,三师兄就对小师妹有了超乎寻常的照顾,比如亲自到前山教她御剑术,再比如来陪着她一起守门。
说是守门,其实只不过是来谈谈天说说地顺便试探一下小师妹有什么喜欢的小东西,而这些小东西通常会不出几日就会出现在她房里的窗沿上。从最开始的拘束不惯到最后的微笑坦然,三师兄和小师妹已是人尽皆知。
然而今天的他们却没有机会再于山门品酒饮茶,因为下山已久的大师兄二师姐,终于都先先后后的传了消息过来,而这个消息,有资格看的只有掌门。
而掌门接了信后立刻召了所有的长老密谈。
这是天晋山第一次如此仓促而秘密的会谈。
师棣破例在这密谈之间。
两封讯息不是同时传递而出,而内容略有差异却大致相同,也都在其中提到了一个令所有人变色的名字。
炎族。
炎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复苏,而同样不知不觉的壮大到一个难以估量的规模。
而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向几百年前的敌人掀起战争。
而这战争将会随着盛夜的降临,始于那片遥远的云都。
荧光微泛的信件耗尽了法力而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化为灰烬,沉默如海,淹没了整个巍峨无顶的天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