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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冬季(21)

“去看菲利普卡。昨天她在森林里又饿又冻,天亮到现在简直没法呼吸。听说她撑不到晚上了。”

“他还要去看锯木厂的巴特克。”

“他怎么啦?”

“咦,你不知道?一棵树干倒下来,把他压成重伤,看来是不会康复了。”他们低声耳语,眼睛仍目送神父,他的背影几乎看不见了。

好几位老太婆跟在神父的行列尾端,一大群男人也跟去了,其他的人犹豫不决地站着,像一群看牧羊犬转向的羊儿。他们的愤慨烟消云散,骚乱的后援散掉了,嗓音也平息不少。他们面面相觑,搔搔头,喃喃说些不连贯的话,有几个人感到惭愧,在地上吐口痰溜走了。部分民众就这样像流水般漏掉,悄悄穿过围墙,走进路旁的房屋。柯齐尔大妈一个人边骂边走,威吓安提克和雅歌娜,但是她看没人拥护她,就跟罗赫(他告诉她几件事实)舌战,然后回村里去了。最后只剩几个人在出事的地点守望,免得火势再起。

铁匠也留在岳父家的院子里,对事态的发展很不满意。他不再跟人说话,蹑手蹑脚徘徊,偷看坑洞和屋角,拉帕一直跟着他乱吠,他不止一次挥手赶它。

这一段时间到处看不到老波瑞纳。听说他在床上睡得正香,只有幼姿卡哭红了眼睛,偷看门外一会儿,马上又不见了。雅固丝坦卡一个人在庭院干活儿,那天早上脾气特别坏。跟她说话等于白说,回话像荨麻一样刺人,没有人愿意再试。

正午时分,一名书记和几名宪兵抵达丽卜卡。他们写了不少笔录,细细侦询火警的起因,在场的人赶快升溜,怕被传去当证人。

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过这是下雪的关系。雪花落个不停,比刚才更湿,还没坠地就融掉了,全乡遍野罩上一层半液态的烂泥。在家的村民像蜂箱里的蜜蜂,活泼得很,那天他们意外获得休息,很少人工作,有几处农庄的母牛对着空秣槽低吼。每一家都忙着讨论昨晚的大事,常有人到邻家串门儿,尤其是老太婆,趁机大嚼舌根。于是消息像乌鸦四处乱转,由这家的炉边传到那家的炉边。窗口、前门和围墙内的其他地方出现很多好奇的面孔,等着安提克露面,受法律制裁!

他们的好奇心时时增强,仍然未获得满足。不时有人冲进屋,气喘吁吁宣布宪兵在安提克家;或一口咬定他打倒宪兵,挣断枷锁逃掉了。别人则提出其他的报告,肯定性不亚于上列这几种说法。

有一件事毋庸置疑。怀特克曾跑到酒店去买伏特加酒,波瑞纳家的烟囱曾冒出很大的炊烟,可见屋里正在准备好酒菜。

薄暮时分,书记和宪兵乘社区长的四轮马车走了,安提克并没跟他们一起走。

村民很诧异也很失望。人人都指望他戴上脚镣手铐被抓走。他们聚在一起猜测老头子的证词,根本白费工夫。只有社区长和村长知道:他们保密不说。全村好奇得要命,提出各种假设,有些简直不可思议。

夜幕慢慢落下来,又黑又静,此时不再下雪,有微霜的征兆,天上闪现一两颗星星,一股寒风使脚下开始制成薄片的积雪又硬化了。屋里点上灯光,村民挤在一块儿,安抚那天的情绪,也尽情发挥更多的臆测和疑念。

揣测的范围很广。安提克没有被抓,草堆不是他烧的。那么是谁下的呢?一定不是雅歌娜,没人想到是她。也没有人责怪老波瑞纳。

于是他们暗中摸索,找不到谜题的答案。没有一家不辩论这个问题,也没有一家查出真相。辩论惟一的结果是大家不再指责安提克。连仇敌的嘴巴都堵住了,马修等朋友再度说他的好话。另一方面,他们对雅歌娜却愈来愈痛恨。女人用残酷的舌头对付她,宛如拖着她爬过荆棘堆。多明尼克大妈也有份,而且受罪不轻哩,因为没有人打听得到雅歌娜的下场。老母亲把好管闲事的人都赶出门外,像赶一群烦人的野狗,大家因此更恶毒地对待她。

但是大家一致同情和怜恤汉卡,衷心为她难过,衷心安慰她。克伦巴太太和席科拉甚至当天晚上就去看她,带着一包包礼物送给这可怜的妇人。

难忘的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事情又恢复常态。好奇和愤慨已平息,激愤也缓和不少,大家又开始日常的工作,引颈架轭,接受天主给他们的命数。

说真的,大家不时谈起那件事,但次数愈来愈少,兴趣也愈来愈淡。

三月到了,天气变得难以忍受:阴暗,沉闷,雨雹泛滥,非呆在室内不可。太阳似乎失落在低低的云块间,往往一整天不露面。雪融了,也可以说只是软化了,呈暗绿色,像发霉的墙壁。田畦积水,淹没了低地和农场的外屋,夜里常下霜,要在滑溜溜的道路和小径行走还真不简单哩。

天气恶劣,大家更不去想上次的火灾了,何况老波瑞纳、安提克和雅歌娜都不公开露面,不掀起大家的好奇心。于是那件事慢慢被人遗忘,宛如石子投入溪流,水面出现漩涡,起涟漪,裂裂,颤动着……又静静向前流。

情况维持到四旬斋之前的最后一天——周二忏悔节。

那天等于假日,大清早各家就东忙西忙的。几乎每一家都有人进城去买各种用品,尤其是肉类——至少买块腊肠或肥咸肉。只有最穷的人必须吃青鱼(向犹太人赊账买来)加一碟盐煮马铃薯。

打从中午,有钱的主妇就忙着炸圈饼,烧油脂、烤肉及各种食物的香味更诱人,全村的空气弥漫着菜香。

牵熊人又出现了,挨家挨户表演,随行小伙子的叫声一下由村庄这头传来,一下由村庄那头传来。

黄昏吃过晚餐后,乐队在酒店表演,能移动双腿的人都赶到那儿,根本不在乎薄暮倾盆的冰雹。

他们玩得特别起劲、因为这是复活节之前最后一次容许跳舞。马修吹长笛,波瑞纳家的长工彼德用小提琴伴奏,“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则敲鼓。

大家兴冲冲跳舞,直跳到教堂钟声宣布午夜来临——狂欢节过去了。

乐队霎时收兵,舞会也停下来,每个人把剩下的食物吃完,纷纷回家——只有安布罗斯例外,他醉醺醺,一直在酒店外面唱歌,这是他的惯例。

除了多明尼克大妈家,到处看不见灯火,据说社区长和村长在她家商量事情,直谈到第二次鸡啼时分,想叫雅歌娜和老波瑞纳和好。

全村熟睡,大地也休息了,午夜时分雨过天晴,他们还在开会。

但是安提克家可没有快乐的狂欢节,无法安歇,甚至根本不得安宁。

汉卡在屋外碰见她丈夫,而他逼她进屋以后,漫长的几天几夜只有上帝知道她想些什么,没有一个人猜出半点端倪。

那天晚上,她由姐姐薇伦卡口中听到了一切。

悲痛屠杀了她内在的灵魂,它像赤裸裸的尸体,脸色可怕极了。头一两天她坐在卷线杆和纺车轮前面,几乎没起来过,也没纺纱,只足呆呆移动手指,像昏睡的人,暗暗想着心事,面对内心痛苦的风暴,面对乱糟糟的热泪、自己所吃的亏、所受的欺侮。她一直不吃不睡,连孩子的哭声都唤不醒她。薇伦卡心生同情,替她照顾小孩和老父——说来真糟糕——他去森林回来一直生病,躺在烤炉顶,低声哀号。

安提克等于从来不在家,黎明出去,半夜才回来。但是她自觉没办法跟他说一句话。不可能:她的灵魂仿佛在火里烧硬,已变成一块石头了。

第三天她才宛如噩梦初醒,但是变化好大!她由死亡的昏睡中还魂,外表完全变了一个人:脸色灰白枯槁,布满皱纹,看来老了好多岁,又硬又僵,仿佛是木头刻成的。只有眼睛炯炯发光,冰冷又锐利,嘴巴紧紧闭着。她变得好瘦,穿在身上的衣服宛如挂在钉子上。

她就这样苏醒了。虽然昨日的她已烧成灰烬,但是她觉得灵魂中有一种从未感受的力量——一种倔强的生存和战斗力,以及她最后必能制胜的肯定感。

她立即冲向哭泣的小孩,把他们搂在怀里,吻得他们透不过气来,陪他们流下一大串甜蜜的眼泪,心里真的轻松多了,痛苦缓和不少。

她迅速整理房屋,跑过去谢谢薇伦卡帮忙,求她原谅过往的一切。她们姐妹立即和好,而姐姐当然也接受了她的诚意。汉卡并非没谴责安提克,或抱怨她自己命苦——这个事实无法抵赖。

她说:“我现在心情像寡妇,孤单单一个人,得为小家伙着想,考虑一切。”

那天晚上她去看克伦巴夫妇和其他的故交,向他们打听波瑞纳家的情形,上次她听到老波瑞纳的话,一直记在心头。

当时她没有立刻去看他,等了几天,直到“灰星期三”才穿上最好的衣服,把小家伙交给薇伦卡照顾,甚至不弄早餐,就打算出去。

“这么早要去哪里?”安提克问她。

“参加灰星期三的礼拜式,”她慢慢规避说。

“你不先做早餐?”

她忍不住说:“你到酒店去,犹太人还会赊给你,”这句话是不知不觉说出来的。

他跳起来,仿佛挨了一拳,但是她不理不睬走出去。

如今他的叫声,他的愤怒都吓不倒她了。他是陌生人,离她好远好远,她自己想起来都大吃一惊。虽然旧情的余光偶尔由覆盖和踩灭的灰烬中往外冒,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欺侮,立刻把情焰压熄。

她踏上白杨路,善男信女刚要上教堂。

以本季来说,今天是特别明朗的日子。太阳挂在东方,夜里雪地上冻结的薄冰层还没有融掉,茅顶上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珠,马路和阴沟冻结的水面像许多明镜亮闪闪的,结霜的大树在太阳下发光。纯蓝的天突挂着一大堆乳白色的小云朵,在亮处飘浮,像羊群在开满蓝色亚麻花的大田地玩耍。空气清纯,寒冷又爽快,吸起来真舒服。全乡一片喜气,水洼亮晶晶,雪地像玻璃映出金色的倒影。孩子们跳跃,滑冰,欢呼不停;老头子到处倚墙晒太阳;家犬追猎啄食的乌鸦,兴奋得汪汪叫。

汉卡一进教堂,马上感染了深沉、冷静、虔诚又沉默的气氛。高坛上正在做小弥撒,民众专心祷告,在教堂中央挤得密密实实,那儿有一长条一长条的光线向下照。

汉卡不想跟人群为伍。她进入一条暗蒙蒙的甬道,密不透光,只有几道冰冷的光束,她想单独面对自己的灵魂和上帝。她跪在专为圣母升天而奉献的侧坛前面,吻着石砖,手臂伸出去,眼睛凝视“慈悲圣母”甜蜜的脸蛋儿,霎时专心祈祷。

在“受难安慰者”的圣足下,她终于吐露心声,以最谦卑最浩大的信心倾诉她所受的欺侮,并由衷招认她的罪孽。圣母——波兰之母——她真心忏悔一一切过失。看哪!她有罪,已遭到主耶稣的责罚!

“是的,我曾对邻居不好,瞧不起他们,有时候还吵架,又不爱清洁,贪吃好酒菜,懒得工作,做礼拜也不勤,我有罪。”这是她泣血悔悟的心声,她认真祈求上帝原谅安提克可悲的大罪。噢,她热心祈求上苍开恩!就像家禽即将受死,猛撞玻璃窗,哀声啼叫,恳求保住一命!

她哭得全身颤动,一串祷告发自内心,活像从流血的伤处喷出来,眼泪像带血的珍珠一滴滴在下淌,沾湿了冰冷的石砖地。

弥撒完了,全体会众深深悔悟,走到圣坛的栏杆边,低头接受香灰,神父大声念忏悔祈祷文,等他们跪下,就用灰在他们的眉毛上画个十字。

汉卡不等仪式完成,先走出去,对上帝的帮助满怀信心,自觉增强了不少力量。

她伸直脑袋,一路走一路答复人家的问候,最后勇气倍增,甚至迎拒不少好奇的眼光。但是她走到波瑞纳家的围墙,心情仍不免激动和紧张。

天哪!她好久没进去了,是的,她多少次怀着悲哀的心情,远远走过来看一眼,现在她可以浏览整个地方了——住宅、外屋、树篱、罩着白霜的树木——目光充满多情的追忆,仿佛这些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心里喜滋滋的。刚走到门廊,拉帕冲出来,跳到她身上,乐得鼻子哼哼响;接着幼姿卡走出来,吓一大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官。

“汉卡!天哪,汉卡!”

“是的,是我,你不认识我啦?爹在不在家?”

“当然,当然——啊,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汉卡!”小姑娘哭哭啼啼吻她的手,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

老头子听见她的声音,亲自出来请她进去,又问起小孩子,为她忍受的困苦而难过。她心情霎时平静多了,一五一十告诉实情。但是她对公公的改变也大吃一惊,他老了很多,背驼得厉害,看来又干又瘦。但是他脸上的表情跟往日差不多,甚至比以前更严厉,更果决。

他们谈了很久,过了一个钟头左右,汉卡准备回家,老波瑞纳叫幼姿卡包一大堆能送的东西给她。结果包袱太大,她自己拿不动,得由怀特克用平底雪橇载着走。她踏出门,老波瑞纳塞了几兹洛蒂给她“当盐钱”,并说:

“常来嘛——你若走得开,天天来。没有人知道我会出什么事,请你照顾这个家。幼姿卡又喜欢你。”

她一路走一路想他的话,不大注意怀特克胡扯些什么。他是告诉她社区长和村长天天来逼老爷和雅歌娜和好,老爷甚至跟多尼明克大妈到过神父家——昨晚她跟老爷商量到半夜——又说了不少他以为汉卡会感兴趣的消息。

她发现安提克还在家,正在修理靴子。他甚至没抬头向她这边望,看见怀特克载包袱来,骂道:

“讨饭回来,我明白了。”

“乞丐非讨饭不可。”

怀特克进门,安提克认出是他,大发脾气。

“狗养的!我不准你去爹家!”

“他亲自邀请——我去了,我没开口,他自动给我东西——我收了——难道我和小孩该活活饿死吗?你无所谓,但我不愿意这样子。”

他大叫说:“把东西都拿回去,我不要那个人的东西。”

“你不要,我和小孩要!”

“我说拿回去,否则我自己拿……是的,把他的施舍品灌进他的喉咙,噎死他!你听到没有?我要把这些东西扔到门外!”

“你敢试试看!碰它一下你等着瞧!”她尖叫着,抓起小型的家用碾压机,不惜拼命保卫公公给她的礼物。她看来好凶猛,好气愤,他被这突来的抵抗而吓得往后缩。

他咆哮道:“他廉价收买你。买得真便宜——只用一块面包,活像引诱一条狗!”

她脱口说:“你出卖了我们——和你自己——卖得更便宜,只换到雅歌娜的……衬裙!”安提克仿佛被刺了一刀,不禁跳起来。汉卡突然像疯子一样。她连珠炮般一一列举丈夫对不起她的地方,道出她从来没说过的往事和悲哀,一点都不留情,没漏掉一项过失,用语言的连枷狠狠打击他,她若有办法,真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他傻愣愣面对她的怒火,觉得心如刀割。低头听她说话,好狼狈,羞愧感灼痛了他的心,于是他抓起帽子逃出户外。他直到很久很久才弄清她经历了什么奇异的变化。像一条被踢出门外的狗,他匆匆逃开,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儿,照每天的习惯漫无目标乱走。

自从火灾发生后,他内心起了可怕的变化,可以说他暗暗发疯了。磨坊主多次派人来请他,他却不肯再去工作,整天只在乡间乱逛,或者坐在酒店喝酒,脑子里一直转些复仇的念头,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连纵火的嫌疑他也漠不关心。

“谁要是当面说我……看他敢不敢!”他在酒店对马修嚷嚷,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仅存的小母牛他卖给犹太人,跟同伴把货款喝得精光。现在丽卜卡村的废物全都成了他的酒友,例如巴特克·柯齐尔、河水对岸的菲利普、磨坊伙计法兰克等下流胚,或者经常坐牢的贱民古尔巴梭斯嫂家的子弟们——这些人随时准备纵情享受,老是像野狼在乡间徘徊,尽可能摸点东西和犹太人换几口酒喝。但是他不在乎他们的人品,他们陪伴他,像小狗对主人般向他摇尾乞怜。他偶尔会打打他们,但是他甘愿请他们喝酒,保护他们不受别人欺压。

这一伙很快就干下不少违法的勾当,妨害治安,天天都有人向社区长甚至神父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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