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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冬季(25)

倒地的有巨型松树,长满多年的绿苔藓,有枞木,点缀着深翠色,还有枝繁叶茂的云杉,橡树也倒了,上面仍布满赤褐色的干叶,长满胡须般的灰色地衣——雷霆都毁灭不了的古森林,千百年不倒的古森林,如今被斧头砍倒了!至于其他比较小的树,谁知道砍了多少?

树木一一倒地,森林哀哭着,逐渐献出生命。它们虽然像战场上的勇士,密密挤在一起,互相支持,逐步瘫倒,只向不可抗拒的力量屈服,如今却一整排一整排无声无息落入死神的掌中。

四处响起沉闷的哀声,森林不断被倒地的大树压得天摇地撼,斧头继续砍,锯子不停锯,树枝咻咻在空中飞舞,像垂死的喘气声穿透耳膜。

工作一小时一小时继续下去,他们一再由森林赢得新的战利品,林间空地铺满树干,斧头和锯子胜利了。

几只喜鹊栖息在留做树苗的小树上叽叽喳喳,一群乌鸦偶尔哇哇飞过死亡的战场。问或有只雄獐子由密林中探头张望,晶莹的眼珠子望着开垦地冒起的火烟,望着倒地的林木,它一看到人,就叫着逃走了。

工人砍呀锯呀,像狼群逼困一群羊——小羊则缩成一堆,吓呆了,可怜兮兮地哀叫——等着最后一只羊的喉咙被咬烂。

伐木工人吃过早餐,太阳已升上半空中,白霜开始融化,几束簇金光穿透了森林——这时候他们才听见远处的嘈杂声。

某人把耳朵贴近树干说:“有人朝这边来,而且人数很多。”

声音愈来愈近。不久他们就听出叫喊声和许多重重的足音。过了一会儿,有辆雪橇出现在村子通到森林的路上,霎时驶进森林。老波瑞纳站在雪橇上,后面跟着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少年——有的骑马,有的走路,有的乘车——大吼一声冲上来,攻击伐木者。

老波瑞纳一跃而下,带领他们往前冲,其他的人紧跟在他后面,手持各种武器——以强壮的手臂挥舞草耙,闪动镰刀,操作连枷。有人只用树枝战斗,女人的武器更差——只有指甲和谩骂!他们全部冲向受惊的伐木者。

“滚出森林!这是我们的,你们不能砍!”他们同时吼叫,没有人听出他们要干什么。老波瑞纳走向伐木人,用号角般的嗓门说:

“摩德利沙人,尔兹普基人,或者其他各村的人,听着!”

四周一片肃静,于是他嚷道:

“拿起你们的财物和工具,走吧,上帝与你们同在!我们不准你们砍我们的森林,不听话的人,我们打算硬叫他服从!”

没有人反对,他们看到愤怒的民众,脸色阴沉,带着链枷、草耙和镰刀,简直吓坏了。他们呼叫瞬间投降,把斧头插在皮带里,挤成一堆——气冲冲呢喃。尤其是尔兹普基村的人,他们出身较高贵,世代和丽卜卡村的邻居不和,忍不住大声咒骂,挥着斧头说要报仇。但是,他们尽管不情愿,面对强大的武力还是屈服了。丽卜卡村的人威吓着,叫嚣着,送他们到森林边。

此时另外一些人在开垦地四周乱跑,弄熄营火,推倒已耸起的木材堆,女人由柯齐尔大妈带头,看见开垦地边缘已搭起几间屋子,连忙去拆掉,扔在林地四周,不留下一木一瓦。

伐木工人被轻轻松松赶走了,老波瑞纳召集农民们,怂恿他们跟他去找大地主,警告他在法庭判定农夫有什么权益之前不要乱动森林。但是他们还没商量好要说什么话,就听到尖叫声,女人匆匆逃回来。二十名骑士来到现场,正在驱赶她们。

原来贵族领地已得到通知,立即派这些骑士来保卫伐木工人。

管家骑马打头阵,后面跟着好多长工。他们直接赶到开垦地,扑向他们最先碰到的女人,用马鞭痛打她们。管家是魁伟的野牛型人物,率先骑马向他们跑来,大叫说:

“啊,小偷,差劲的小偷!打他们!把他们绑起来,送去坐牢!”

老波瑞纳大吼:“集合,在我身边集合,乡亲们,和他们对抗!”他带来的人吓慌了,已经开始逃走,但是一听他的声音,立刻跑到他身旁,边跑边用他们的武器保护脑袋。

老波瑞纳下令说:“用棍子打这些狗养的,链枷留着打马!”他气得要命,抓起手边的一根木桩,冲上前用力打,而且打得很准。农民们像疾风吹动的树林,跟在他后面!密密冲锋,草耙和链枷几乎撞在一起,他们冲进贵族领地的仆人阵中,嘴里发出可怕的吼叫,大胆攻击,链枷哐啷响,宛如一把把的豆粒扔在木质地板上。

四周起了恐怖的骚乱,有人咒骂,有马儿挨打长嘶,有人受伤呻吟,有沙哑的挣扎和厮杀声!

贵族领地的人坚决抵抗,其咒骂和攻击都像农民一样凶猛,最后他们不得不乱纷纷撤退,马儿在链枷的攻击下,后脚站起来,痛得哀哀叫,载着骑士逃走了。管家看到这种情形,让马儿直立,闯进波瑞纳的人阵中,直接冲向领导人。不过这是他最后的尝试;二十个链枷对着他打来,二十个敌人立即掩护,二十只手抓着他,把他拖下马。他像连根铲起的灌木,飞到半空中,落在他们跟前的雪地上,失去知觉。老波瑞纳费了不少劲儿保护他,把他拖到安全的地带。

接着是人对人的一场大混乱。混乱声震耳欲聋,旋转的乌合之众太密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群群斗士纠缠在一起,在雪地上滚翻——拳头愤怒地举起又放下——有时候某个人会跳出混战圈,疯狂跑出几码外!然后又回来战斗,照旧气冲冲狂喊。

现在有肉搏,有群战有人喉咙被掐,有人头发被扭住,他们像野兽一样互相攻击。但是谁都占不了上风。贵族领地的仆人下了马,不再让步,现在伐木工人也来帮忙,尔兹普基村的人尤其凶猛,默默跑来相救,像疯狗看人就咬。而且,现在他们的领袖是刚抵达的林务官:个子特别大,喜欢打架,跟丽卜卡村民又有不少旧怨。他在前冲,一个人对抗好多人,用枪柄打他们的脑袋,害得他们四处奔逃,是他们大家的苦恼和祸害之源。

斯塔荷·普洛什卡首当其冲,他前面的人已经开始奔逃了,但是他的喉咙被掐住,人被扔在半空中,像一束打过的谷子扔下来,落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时候瓦尼克家的一个人跳上前去,用链枷打巨人的肩膀。结果印堂挨了一棍,他叫声“耶稣啊!”便两手摊开昏过去。

马修忍不住了,上前攻击林务官,他体力虽然不亚于安提克,跟林务官对抗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人家更壮,将他打倒,把他抛在雪地上,逼得他撤退。林务官转而攻击老波瑞纳。但是他还没走到老头身边,就被一群女人攻击,她们尖叫着扑向他,用指甲抓他的脸,拉下一把一把的头发,然后一个叠一个,拉着他一起倒在地上,像一大群蹩脚野狗攻击一只牧羊犬,指甲掐进他的皮肉,把他向这边拉又向那边扯。

这一来丽卜卡村民开始占上风了。两群人肉搏,像落叶缠夹在一起,人人自选对手,掐住对方拖过雪地;女人则守在战场的侧翼,专拉敌人的头发。

现在局面好乱,简直分不清敌我——最后,贵族领地的仆人彻底失败了。有人倒地流血,有人擦伤又筋疲力尽,逃出森林,只有伐木工人拼命自卫,有些人跪地求饶,而村民对伐小工人比贵族领地的人更气愤,怒火像疾风中的树脂火炬,他们不愿意开恩,狠狠痛打伐木工人。

棍子、链枷和草耙如今都扔在一旁,他们赤手格斗,人对人,拳头对拳头,蛮力对蛮力。在地上挤压,厮扭,打滚!再也听不见喊叫声,只有低低的呻吟、咒骂和打硬仗的喘息声。

今天真是了不起的日子——愤怒之曰。

大家因冲突而激动,似乎失去了理智。尤其是柯伯斯和柯齐尔大妈,活像疯兽,看来真可怕,浑身血迹和瘀伤,还徒手攻击许多敌人。

现在丽卜卡村民大吼一声,一起冲过去攻打仅存的敌人,一个赶十个,并追击奔逃者。这时候林务官挣出女人阵,浑身发疼,血气更旺,大吼大叫去支援友军。刚好看见老波瑞纳,就向他扑过去!各自以无敌的力量抓紧对方,像两只相争的大熊,推呀,摇呀,来到森林边,以对方的身体去撞森林的大树……

这时候安提克走上来,他拼命赶路,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儿,顺便看看他父亲的情况如何,不过他在路上耽搁了很久。

林务官占上风。说真的,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他疲倦极了,老头了又打得很凶猛。两个人一再倒地,像斗犬翻滚,害得对方被地面磨伤。但是老波瑞纳现在处下位的次数愈来愈多,他的帽子掉了,白头一再撞到多节瘤的树根。

安提克环顾四周两眼,由羊皮袄F拿出枪械,蹲下来瞄准,然后——死板板在胸前画个十字!用枪瞄准他父亲的脑袋!但是他还没扣扳机,两位斗士已经站起来,安提克也站起身,枪筒对着他父亲……但是没发射。他心中浮起难言的恐惧感……难受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双手仿佛打摆子,一直抖个不停,全身战栗,眼睛起了一层迷雾。突然间一阵刺耳的尖叫传过来。

“我没命了!我没命了!”

林务官正用枪柄打老波瑞纳。鲜血涌出来,老头两手一举,笔直地躺在地上。

安提克扔掉长枪,跳到父亲身边,老人家的喉咙呼呼响。脑伤很严重——他还活着,目光却呆呆滞滞,两脚一直抽筋。

“我爹!噢,耶稣啊,我爹!”他放声大叫,扶起老人家没有知觉的身体,搂在胸前,又用绝望的口气大嚷。

“我爹!他们害死了他……害死了他!”他的声音像悲伤哀鸣的野兽。

附近有好几个人赶来救老波瑞纳,把他放在一个树枝舁床上,用雪水去敷他受伤的头颅,利用一切急救知识来救他。安提克坐在地上,疯也似的扯头发大叫说:

“他们害死了他……害死了他!”到后来,村民觉得他真的神经错乱了。

他突然住口。霎时起了新的意念,他狂啸一声,冲向林务官,眼露狂犬病的凶光。林务官吓得直打哆嗦,想逃走。不过,他发现逃跑无济于事,就回头开枪,差一点射中安提克,安提克的脸都被弹药熏黑了。没射中真是奇迹——复仇者像雷霆扑向他。

由于绝望和怕死,他拼命抵抗,想逃走,并求安提克饶命,结果都是白费工夫。安提克像疯狼死抓着他不放。他掐住林务官的喉咙,弄得他气管的软骨几乎破裂,然后把他凌空举起,用他的身体去打一棵树,林务官连呼吸都停止了。

接着他开始对抗别人。无论他到哪儿,敌都吓得逃走。他的样子好可怕,浑身是他父亲和他自己的鲜血,光头,发丝乱蓬蓬,脸色白得像死尸——真是蛮力超人的大怪物!仍旧抵抗的人几乎全由他一个人征服和赶走,最后村民不得不劝他消消气,拉他退开,否则他会把敌人都打死。

一切都过去了。丽卜卡村虽有不少人受伤流血,胜利的欢呼却响彻森林。

女人照料比较严重的伤者,把他们抬上雪橇。受伤人数还不少呢。克伦巴家的一个儿子断了手臂;安德鲁·帕奇斯的腿也断了;他不能走路,人家扛着他走,他大声尖叫。柯伯斯挨了重击,动都不能动;马修吐血,腰部痛得要命。其他的人伤情也一样惨重。几乎没有人是全身好好的,但是——他们胜利了!因此他们不在乎自己的伤痛,大声欢呼,准备回家。

老波瑞纳被抬进雪橇,慢慢拖着走,免得在路上死掉。他昏迷不醒,伤口的凝血由绷带下滴,需要一位礼拜堂牧师来协助他。他会向主教推荐自己的外孙班坦——但是劳伦斯和主教是老朋友,也找主教谈过。乡民认为他做错了。多年前那个黄昏,班坦也许对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太孟浪,吓着了小姑娘——可是谁敢确定她自己的言行就没有失检,惹得对方冒犯她呢?事实证明她并不如表现上看来那么害羞。其实劳伦斯太信任女儿,把她当做圣物,尊崇到极点。

后来艾瑞克神父和劳伦斯疏远了一段日子。接着梭尔蒙神父来当礼拜堂牧师,他立即为某些地产该属于教会还是艾瑞克本人而和老神父发生冲突,教区里就属劳伦斯最清楚早年至今的一切土地交易,案子终于在他的作证下判清了。此后他和梭尔蒙神父一直不和,但是艾瑞克神父和老执事奥敦等于住在柔伦庄,他们每天去陪劳伦斯坐坐,抱怨他们在新神父手底下所受的委屈和怨气,柔伦庄的人把他们当主教,伺候得体贴入微。

克丽丝汀早就从圣布庄园的表兄弟特龙德之子波嘉口中听到一点实情,他娶了一个特龙漠地区的太太,会不止一次到胡萨贝庄园去做客。特龙德·吉斯林前几年去世了,没有谁觉得遗憾,因为他是老世家的烂芽,吝啬、别扭又体弱多病。只有劳伦斯容忍特龙德;他同情大舅子,更同情其妻葛德丽。如今他们夫妇都死了,四个儿子一起住在庄园;他们都是漂亮、大胆、有为的青年,大家觉得庄园换主人很不错。他们和柔伦庄的姑丈交情好极了——姑丈每年骑马到圣布庄园两次,并常常跟他们到西山去打猎。但是波嘉对克丽丝汀说:劳伦斯和蕾根福莉一心苦修和信神,折磨自己,实在没道理。波嘉说:“斋戒曰他照例喝清水;不过他平时喝酒不像当年那么痛快了。”没有人了解他——谁都不相信劳伦斯有秘密的罪行需要忏悔;就乡亲所知,除了圣徒出来,滴入眼睛,沿着面颊滚落,脸色白得像死人。

安提克在雪橇边步行,以惊慌的眼神盯着他父亲。遇到崎岖的地面,他就轻轻扶起老人家的脑袋。他不时用悲哀的口吻呢喃道:

“我爹!噢,上帝啊!我爹!”

村民尽快走回家,三三两两在林木间穿梭,大路被雪橇占满了。人群中不时听见一声低吟,但是大多数的人笑笑闹闹,一再欢呼。他们不停地说话,叙述打斗的轶事,为胜利而得意,嘲笑失败者。歌声和叫人耳聋的喝彩声也在林间回响。他们都为胜利而陶醉,不止一个人蹒蹒跚跚,被树根或树干绊倒。

倦意和挨揍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他们为成功的光彩而兴奋,满腹热诚,觉得全世界若和他们作对,他们也有能力阻挡。不,甚至能打赢全世界!

他们吵吵闹闹结队走,眼睛亮闪闪望着森林——他们胜利的成果!森林在他们头顶摇晃,沙沙作响,把融化的白霜洒在他们头上,仿佛对着他们流眼泪似的。

突然间,老波瑞纳张开眼睛,凝视安提克。良久良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然后他的五官浮出深深的喜色,他两度想开口说话,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低声说:

“是你,儿子,是你?”

他又陷入昏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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