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成立。
同年2月12日,宣统帝被迫退位。四月,袁世凯夺取了政权。五月初,上海童家夫人诞下一女婴。
童振雄捧着刚收到的电报,看着南京的紧张局势,悲喜交加。继而对童家人说道:“就叫她夕颜吧,童夕颜。”
那一日,全府上下没有热闹起来。因为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童夫人的手垂落了下去就再也没提起来过。
第一节
民国二十年,军政界相比十年前的军阀混战有所稳定,但各地仍有势力互相勾结,斗争不断。富商们都在寻找军政势力攀附或已有依托,唯独上海童家形只影单,不肯与军政势力合作。一幌十九年,童家小姐夕颜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得让人心醉!而这天,童家大院里来了一位青年,名叫苏漠伦。
夕颜是在后院遇上苏漠伦的。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俊秀男子,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她望着他,显得很是惊讶。不止是因为童家后院不许外人随便出入,更是因为她觉得这个人很是熟悉!
“请问你是…怎会出现在我家后院?”夕颜望着苏漠伦,清澈的眸子中带着些许疑问。
而苏漠伦却盯着夕颜足足有半响,微皱的眉头似乎也想说明他们似曾相识。他正想开口,此时童老爷却来了。童老爷穿着长袍马褂,十足一个商人样,只有眉宇间还残留的几分英气可以看出他年轻时是一位英俊无比的男子。只见他上前对苏漠伦说道:“阿伦啊!原来你在这,我正到处找你呢!对了…”继而又将夕颜拉了过来,说道:“这是小女夕颜。”
“幸会,幸会。”苏漠伦对夕颜深深鞠了一躬。
童老爷对夕颜使了个眼色:“这是苏漠伦苏先生,爸爸准备让他接管在上海东边的厂子,你快来认识一下。”
听罢后,夕颜脸上的不解瞬间便消失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也还了一个礼,浅笑。
倾国倾城。
彼时,淡淡梨花香飘四周。
三天后,梨花开得正好。苏漠伦却再次出现在童家后院。而夕颜正在赏花。
“尚知此回依依去,花香道是何人闻。”
“谁?”
夕颜回头便望见了正在吟诗的苏漠伦。苏漠伦总是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映满了纯白的梨花,却也是如此清澈。
两个人的眼神交会在一处,瞬间却又散开来。她避开了他的眼睛转过身继续赏花,语气略显散漫:“是苏先生啊,先生好才华。”
苏漠伦便笑道:“三天前到此,正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竟不知是梨花香,小姐好雅致!”
不等苏漠伦脸上的笑颜散去,夕颜便笑道:“那自是比不上苏先生你了。”继而又转身问道:“苏先生今日不会只是为了这淡淡梨花香而来吧?”
这时苏漠伦笑得更彻人心菲了,他向她走近了一步,眼神犀利,又神秘地反问道:“小姐觉得呢?”说完转身欲离开后院,嘴中却喃喃说道:“梨花一笑断人肠…童先生今日约我在前堂议事,顺道先来后院转转,我得去了……“
只剩夕颜一人站在梨树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几天苏漠伦的影子一直停留在她脑海,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童家上下都穿上了素衣,如纯白的梨花。这便是童老爷为了哀悼亡妻而十九年从来未改变过的方式,他更是没有再娶。然而这一天,也是夕颜的生辰。
十九年来,夕颜虽锦衣华食,但有谁真正知道她心中的苦楚?罢了,罢了。她在母亲的灵位前,盯着照片上那个与自己有九分相象的女子,漠然摇头,然后,浅笑。
倾国倾城。
她想她的莲姨了。这个家里只有她的莲姨,会像母亲一样去爱护她;她的莲姨,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偷偷给她送上个小小礼物;她的莲姨,会教她上乘的刺绣本领;她的莲姨,她的莲姨,早已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对待!
只是,莲姨,你现在在哪里?三个月了,你都走了三个多月了,你还好吗…
夕颜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她的莲姨,早在三个多月前失踪了,没人知道莲姨去了哪里,生死未卜。
下午的时候菲儿告诉夕颜,苏漠伦来过,只是没有进来,他留下了一个小盒子说是送给夕颜的。
夕颜很是惊讶,她回房拆开了这个精致的小盒子。原来盒中放了朵纯白的梨花,一旁还有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夕颜小姐,生日快乐。
她眼中的泪不禁缓缓落下,她的手紧紧攥着这张纸条。
再次出来时,夕颜只见童老爷一直望着墙上那个美丽女子的照片出了神,不知不觉已有泪滴挂在这位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
那几天,梨花香飘童府。
华振西洋布厂上海东边分厂终于换了新带头人。接交的那一天,童老爷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也去了。
东西二厂,童老爷与苏漠伦各管一厂。可见童老爷是多么看重这位年轻人了。
然而,他们进口的不是什么西洋布,而是布中藏匿的大批枪支弹药。东厂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秘密,还在西厂。夕颜从小便了解这其中的一切,她时刻担心着自己的父亲。
因为童老爷是为国民政府搞秘密军火的。
至于苏漠伦,似乎也是什么革命人。
叹只叹生逢乱世,身不由己!
坐了半小时汽车才从家里赶到了东厂,今天夕颜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旗袍,披了一条粉红色的披肩,只有腰间盛开着那朵粉红色的牡丹开得很妖艳。但她素颜不上妆,乌发随意盘起,只插了一只簪子,却还是如此美丽。
东厂其实也不是很大,这里的工人不过上百个。建筑也都是传统的木屋。夕颜也不经常来这里,因为她对这些事情的确不感兴趣。童老爷就是想让她接下厂子,可是这几年她总是持着一种冷漠态度。如今她也已经成年,这可急坏了童老爷!最近这些天,童老爷就一直在明里暗里跟她讲明,可她就是不为所动。
东厂外不远处就是渡口,而每次与美国的交易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夕颜陪着童老爷走进了这个对于她来说很是陌生的厂子。童老爷带着她随便参观了一下,她也只是不经意地应着声。到中午的时候就只剩丫头菲儿陪着她了。她们来到了晾布的场子里,只见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在工人们之间徘徊。
正是苏漠伦。
苏漠伦也用眼角余光看见了她们,便笑道:“夕颜小姐来了?随便看看吧。”
夕颜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的礼物,只是,花终有凋谢的一天。”然后,浅笑离去。
而苏漠伦本一直盯着夕颜那头上的发簪,却也被她的话给惊住了。
“小心!”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
只见一根晾布的木桩向夕颜倒去…
“小姐!”
两种声音一前一后落了地。
“砰——”木桩倒在了地上。
上一刻,苏漠伦就将夕颜拉进了怀里。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这样近的距离,夕颜的脸上立刻生了红晕。那是一个多温暖的怀抱啊,十几年来,夕颜都不曾有过的感觉。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好似梨花的香味,那么淡雅,却又沁人心脾。那感觉,也许会牢记一生吧。
“你没事吧?”若不是苏漠伦问道,夕颜也许会一直沉浸下去。
“啊…”夕颜终是回过了神来,便赶忙从苏漠伦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急急说道:“谢谢…谢谢…”
这时菲儿也赶了过来,担心地上前扶着了夕颜:“小姐,您没事吧?”
“嗯。”这一刻,夕颜又恢复了往日的矜持。只是浅笑着,但这笑,不同寻常,是发自内心的笑。
真心的谢谢。
此时的苏漠伦眼中却充满了疼惜:“这里挺危险的,你要小心一点。”说完又望了一眼夕颜头上的发簪。
“我知道了,谢谢你。”夕颜轻声感谢道。
“没事了,你们继续干活吧!”苏漠伦移开了视线对工人们说道,于是场子里又恢复了正常秩序。
“哥!”
转眼间门口便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夕颜朝门口望了去,只见一个清丽可人的女子。一身淡黄色青叶边的衣装,长发半披在肩,她有着柳叶似的眉儿和精致的五官。朝气,美丽,无一不在这个稚气未消的女子身上涌现。
此时苏漠伦却眉头微皱:“你怎么来了?都不用上学的吗?”
那女子走到了苏漠伦身边,淡然说道:“学校散了!我的同学们不是去游行,就是回家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学校为什么会散?你可是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啊!”苏漠伦的语气显得很是责备。
夕颜在一旁看着也没觉得很疑惑,她估计这女子应该就是苏漠伦的妹妹吧。只是当苏漠伦说到上学的时候,她的心头忽地一紧。她又想起,这些年来,从来都只是老师来家里教导她,爸爸是不许她去上学的。只是,那一年却例外了。
那女子甜甜地笑了,粉嫩的脸颊上荡开了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现在不要说这个,我是来玩的,哥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的!”
苏漠伦尴尬地看向了夕颜:“这是舍妹,浅盈。”继而又一本正经地对那女子说道:“这是童家的夕颜小姐,你别那么顽皮了。”
而夕颜却仍旧对着他们浅笑。
只见苏浅盈将夕颜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又笑道:“哦?这就是夕颜小姐啊?都说夕颜小姐长得好看,如此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不许无理!”苏漠伦呵叱道。
“哥!”苏浅盈撒着娇,满脸都是无辜的表情。
夕颜只在一旁浅笑,她是别人眼里的大家闺秀,呵呵。如今世风日下,似乎这么多年来她只学会了这样应酬。
哪知这时苏浅盈却笑着上前挽住了夕颜的手,是那么自然,弄得她措手不及。
苏浅盈仍然露着她的小酒窝,对夕颜说道:“我叫苏浅盈,还有两个月就到十八岁了!你呢?”
被苏浅盈勾着手臂,夕颜表面上很平静地看着她,其实心中却暗自惊讶,她轻声说道:“我刚到十九。”
“是吗?”苏浅盈显得更是兴奋:“你比我大,那以后我就叫你夕颜姐啦!你就叫我浅盈吧!”
“嗯。”夕颜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苏漠伦无奈地站在一旁,突然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你们去大厅休息吧,这里太危险了,我也要去准备准备了。”
“是晚上宴会的事吗?我的好哥哥,你真威风!”苏浅盈笑得更灿烂了。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夕颜向菲儿使了个眼色,菲儿立刻就会了意,便说道:“小姐,让我带路吧。”
“那哥,我们走了!呆会儿见!”苏浅盈挽着夕颜的手,转身便打算走。
有点被自己妹妹弄晕了头脑,苏漠伦只在她们身后嘱咐道:“要小心啊!”
“知道啦!哥!”
夕颜转过身离开,嘴角划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们离开的时候,或许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身后的苏漠伦嘴角微触了几下。
晚上的宴会中,苏漠伦对工人们做出了极高的承诺。工人们听后,都非常高兴与激动。一名工人大声说道:“苏先生真好,以前的张先生从不提分红利的事,没想到苏先生不仅答应分红利,还给我们涨工资!我们一定好好干!”
此话一出,人群中拥护声不断。“对!”“对,我们一定好好干!”
“请大家安静一下!”苏漠伦端起了酒杯。
于是全场变得鸦雀无声,目光都聚集在苏漠伦一人身上。
“只要大家好好干,我一定不会亏待大家!在这里我先干为敬!”说完后苏漠伦便将一杯酒灌下了肚。
“爽快!”老工人刘护也端起酒杯,敬道:“我老刘也保证会带领他们好好干!”于是便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后,苏漠伦皱了一下眉,没人注意到,夕颜与苏浅盈正站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看!我哥多威风呀!”苏浅盈对着不远处叫好连连的那群人,又露出了酒窝。
夕颜默许,半天才道:“他是个人才。”
她抬头,望向了天空。
明天,便是月圆之夜。
回到家后,夕颜一晚上都没睡好。开始的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
宴会散后。
童老爷因为有事,在宴会还没结束的时候便先走了,还派了人等会将夕颜送回家。可夕颜却发现自己头上的发簪不见了,菲儿便陪她去了大厅找。
大厅的门是半掩着的,她们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声音,醉醺醺的声音。她们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外一直站着。
“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的!你们…却都逼我!我说过…我会成功的…会成功的…”“好了,哥,你醉了。刘大叔你快扶他回房。”
“来,苏先生,让老刘扶你回房吧!”
“没!我没醉!我没醉…我没醉…”
直到最后大厅没有一点声音,连灯也关了。她们才走进去寻簪子。
刚才是苏家兄妹和老工人刘护在这里对话。可是,苏浅盈的声音却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发簪落在了一张木桌腿下,夕颜将它捡起来后就迅速离开了。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一支凤凰簪,珍贵无比。但对她来说,它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
回到家后,她却失眠了,她满脑子都是苏漠伦。他的笑,他的声音,他的容貌,还有他温暖的怀抱,那放在盒中早已枯萎的梨花,都一一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若是苏漠伦这时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问:
苏漠伦?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只可惜,他确实不在这里。
辗转反侧许久,她终于是在又累又困中沉沉睡去。
“小姐,为什么要等他们走了才进去啊?”菲儿的一句话,她在梦里都还在思考着。
其实她是很想说出来的,可是面对菲儿的话,她却沉默了。
是想多了解苏家兄妹吗?
也许吧。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