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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薄雾晨曦,微光孤寂

全剧终,看见满场空座椅,灯亮起,这真实又象虚幻的情景。

赵秋晨大汗淋漓地从恶梦惊醒过来,靠在床头急促地喘着粗气,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梦里顾知其那惊慌绝望的目光从眼前消失。天色已经微明,薄薄的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在淡黄色的地板上,今天应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秋晨起床洗漱,深秋的冷水已经有些刺骨的寒意,一捧捧地拍在脸上,终于让她清醒了过来。吃完两片面包一杯黑咖啡,秋晨出门上班。她工作的杂志社离家不近,要转一次地铁。早上的地铁里,载满了睡眼惺忪的男男女女,车厢里混合着早餐的油味和地铁里特有的一股霉败的味道。

记忆里,秋天的空气应该是新鲜纯净的。秋晨想起以前学校门口的桂花树,那细细密密的小黄花,那沁人心脾的恬淡香味。可只是一阵轻风,花瓣便会纷飞飘散。没入泥土,毫无踪迹可循。就像逝去的从前,除了周而复始地在梦里出现,他便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秋晨照例是第一个到公司,开了电脑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MSN,跟远在美国的杂志艺术总监Ms.Bauer报到,一分钟以后,她的电话便会打过来。

“晚上好,Ms.Bauer。”秋晨一边戴上电话的耳机,一边打开插着杂志所有最新版面的黑夹子。“噢,亲爱的秋秋,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男朋友出差去了。让我们好好地看一下这期的版面。”

秋晨眼前一黑。这句话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Ms.Bauer会把对整个杂志社所有编辑劳动成果的不满和鄙夷,统统发泄到她的头上,而她只能唯唯诺诺地听着,飞快地做笔记,如果Ms.Bauer心情好的话,她或许可以反驳两句,从她手中抢救出来一到两个被枪毙的版面。

“好的,我们开始吧。”秋晨深吸一口气,拿了本刚开封的N次贴,开始认真地做听写。一直到十点多钟,杂志社的编辑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秋晨仍然在奋笔疾书着。她的身后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随着她记下的一句句Ms.Bauer的意见,人群中不时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秋秋,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又对你凶。”过完了276页的整本杂志,Ms.Bauer说。

“我知道,你每次都这样,也是对事不对人。”秋晨勉强笑笑,”况且这是我的工作。”

“我年纪大了,脾气改不了了,请你原谅。”

电话挂断以后,秋晨合上夹子挥了挥手,”老板的意见都记下来了,你们自己去看吧,有问题来问我。”说完,她便趴在了桌子上,听见身后的一群人飞快地集合到会议室里,抢着看自己的版面。她刚缓过劲来从桌上爬起来,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所以说,每天这么晚上班,也不是什么好事。”

专题编辑宋流韵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一脸惋惜地啧啧赞叹。她很美,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永远都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是啊是啊,晚上班耽误你看帅哥了。还是一个楼里的帅哥。”她身边是全办公室唯一的男性,美编杰夫。他不住摇着头,对于一帮以看帅哥为生平第一大爱好的女人,除了鄙视,似乎无话可说。

“秋晨!”宋流韵转头看见秋晨,立刻飞扑过来,俯身揽住她的肩头。”帮我个忙好不好?”

她的香水是甜甜的花香味,虽然很浓,但并不难闻。她的声音也很软糯,尤其是在求人的时候。

“什么?”

“刚才,我去楼上那家律师事务所采访,结果把录音笔忘在采访对象那儿了。”

秋晨立刻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说:”看帅哥看愣神了吧?”

“哼,你去看了就知道了。记得找……”宋流韵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

米白色的名片,纸张颇厚,捏在手里的感觉很踏实。

秋晨记住了那个名字。

纪暮衡。

那家律师事务所比秋晨所在的杂志社只高两个楼层,秋晨决定从楼梯间爬上去。一路上她走得很慢,权当是出来放风,散散心。刚走完一层楼,就听见头顶上有人说话的声音。

“齐先生,如果你有案子要委托我,还是通过我们事务所比较好,何苦把我拖到楼梯间里来?”这个声音不紧不慢,沉若止水,听不出半点情绪,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起来,带着股从容清淡的成熟感觉。

“哎呀……这不是……在公司里说不方便嘛……”另一个男人嘿嘿干笑了两声。”你也知道,我们李总的少爷,才二十出头,年轻人嘛,未免有点冲动……”

“嗯,那倒是。”那人倒像是赞许地说。”别人不过是占了他的桌子,他就能打断人家三根肋骨。真是热血青年。我们这种老人家,自叹不如。”

他把嘲讽的话说得这样认真,秋晨站在楼下听了,竟然忍不住有些想笑。

“你……”姓齐的人似乎早预见到他的反应,只停顿了片刻,就换了个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公司跟你们的合同,今年年底就要到期了吧?A城的律师事务所,恐怕……”

“没错,A城的律师事务所多如牛毛,什么样的大律师你们李总请不起?我想,以后您也不用再到楼梯间里来找我。我还是比较喜欢办公室,更亮堂一些,齐先生,你说呢?”

“纪暮衡!你要搞清楚,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接这个案子的,不过是给你个机会,送李总一个人情,你要是真这么不识时务的话,以后可别后悔!”

原来这个温润淡定的声音,就是纪暮衡。秋晨忽然有些忍不住,想探头去看看他的长相,能让宋流韵那样长吁短叹的一张脸,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

“齐先生这么关照我,我真是感激不尽。”纪暮衡轻声笑了笑。”不过可惜,我待会约了人,就不能请你吃饭了。慢走,不送。”接着便是防火门打开的声音。

秋晨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直站在这里,偷听这并不光彩的对话,或许是自己已经患上了编辑八卦的职业病?秋晨轻轻推开自己这层楼的防火门溜出去,特地换乘了电梯上楼。

律师事务所的前台带她去了纪暮衡的办公室,待她的是纪暮衡的助理。“你好,我是楼下佳人杂志社的,我是来……”秋晨刚自报家门,纪暮衡的助理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是来拿这个的吧?”她甜甜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嗯。谢谢。”秋晨点头接过,看了眼她们身后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他的门上,在自己的铭牌下方,是一张照片。风景照。照片上只有两块纯净的颜色,上半部分是淡青色的天空,下半部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波澜微卷,整个画面简单而平和。看着这张照片,秋晨忽然觉得,世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纪先生出去吃饭了,你还有事找他吗?”“没有了。谢谢你,我先走了。”秋晨回过神来。

回办公室的路上,秋晨站在楼梯间里,似乎被一股好奇心驱动着,打开了录音笔。早上的采访,是下一期杂志的职场主题,关于办公室性骚扰的。所以才会采访一个律师。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效果并不很好的扩音筒,在逼仄的楼梯间里回响。“……所以,在遇到这种侵犯个人利益的、甚至是带来了人身伤害的不法行为时,诉诸法律,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手段……”那把声音,像是月朗星稀的静夜,温和清淡,偶尔闪着光芒,无端地让人觉得平静。

那一期杂志的制作过程中,宋流韵一直后悔,没有带个摄影记者去采访纪暮衡,好歹也应该拍张大头照放在角落里,并且不只一次地提到,要找机会做个专访,美其名曰,揭露律师真正的行业内幕。

秋去冬来,专访一直没有约成。那位传说中的帅哥,似乎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圣诞节快要到了,秋晨跟Ms.Bauer的电话沟通会时间猛然拉长,因为他们要在Ms. Bauer去度假之前,把明年二月的杂志做完。为了配合Ms. Bauer的时间,秋晨这天早上七点就要到公司。早晨第一班地铁里,秋晨接到主编的电话。“秋晨啊,最近辛苦你了。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简老师像献宝一样亢奋,“赵秋晨,我打算升你做编辑部主任。”秋晨握着电话,愣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秋晨,虽然你不是佳人里工作时间最长、最有经验的编辑,但是在我手下那么多本杂志里,只有你搞得定Bauer,而且你这几年的努力,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负责的旅游、美食这些生活版面,一直越做越好,你做佳人的编辑部主任,我想大家也不会有意见。”

“……谢谢简老师。”秋晨竟感觉不到快乐,只是干涩地回答。她似乎永远不会忘记,学英语专业的自己刚进公司时,与其他新闻学和中文系科班出身的编辑之间的差距,也不会忘记Ms. Bauer起初对她的刁难,更不会忘记简老师曾经对她的怀疑,认为她在佳人,也待不了多久。其实她中途不是没想过要放弃,可是却一直坚持了下来。她不过是为了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来自于一句玩笑话。

那是高三刚开学不久的一次动员会,全校的高三学生都被集结在阶梯教室里,听着校长口沫横飞地鼓动。秋晨就靠在椅背上,听着身后一排的顾知其跟他们班上的同学小声聊天。“我妈让我学医,她说家里要有个医生,以后生病什么的就不愁了。”说话的是顾知其的好朋友马瑞。“学什么医,整天对着尸体解剖,你还吃得下饭?”顾知其趴在桌上,声音从秋晨的脑后传来,像下午三点的阳光,慵懒随意。“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我妈总唠叨。你妈不唠叨你?你爸的公司,不等着你接手?我看你也就是出国学个工商管理的命。”马瑞嗤之以鼻。“我爸的公司是我爸的。跟我没关系。”顾知其摇摇头。”我早想好要做什么了。”“什么?”“战地记者。我站在废墟上谴责美帝国主义,身后就嗖嗖地飞子弹,多正义多震撼的场面!”

那年刚好爆发911,美国攻打伊拉克,每天的新闻里,都能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秋晨终于忍不住回头,小声地说:”你不怕被炸弹炸死?”瞪着他的眼睛,已经有了些许怒意。顾知其笑笑:”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要死我们俩一起死。”他的眼里满是轻松,那句话明明像是玩笑,却有那么一股认真的,誓言的味道。秋晨顿时红着脸转回了头。校长还在台上慷慨激昂地陈词,她却满脑子都是那么一句话。

他竟然邀请她一起死?

事到如今,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经在现实中灰飞烟灭。玩笑终究成为了一句玩笑。这世上大概除了她,没有人会为顾知其这样一句话,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她只是放不下。他的梦想,既然他自己不能实现,那么由她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不能完全实现,她的工作只是牵强地跟这个梦想搭了点边,至少,她为了他,做了些什么。

地铁站里出来,秋晨才发现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对于雪天,她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洁白的雪花,是她心底里最不愿想起的回忆。恍惚了片刻以后,她拉起大衣的领子,埋头走上已经湿滑的楼梯。

这个地铁口一向人比较少,加上时间又早,所以耳畔除了秋晨自己的脚步声,并无杂音。走到一半,忽然从上面冲下来一只黑猫,两只眼睛散着绿油油的异光。秋晨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楼梯上的时候,已经脚步踏空,身体后仰,只是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跌入了一双坚实的手臂之中。她扶着那人的胳膊站直了身体,惊魂未定地抬眼,对上一双平静的黑眸。

漫天肃杀的风雪里,只有他眼中有些许沉静的暖意。

“谢谢。”秋晨低头拉了拉衣襟,轻声地说。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的五官挺拔干净,有种成熟内敛的英俊,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黑的深不见底,但又不觉得阴沉,反而是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脸庞都淡淡地温暖着。他指了指秋晨的脚下,有一丝询问意味地看了她一眼。秋晨顺着他的手指低头,发觉自己靴子的侧面蹭到了不少泥灰,大概是刚才踏空的时候崴了一下。她晃晃脚踝,有一些刺痛,不过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没事。真是多亏了你了。你有没有……”那个男人微笑着摇了摇头,理了下刚才弄皱的衣领。雪花飘在他的肩头,倏地没入黑色的羊毛大衣里,沉寂无声。

走上去公司的路时,秋晨发觉他跟自己同路,一直不紧不慢地拖在自己身后一步。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放慢了一步,改成跟他并肩,只不过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她又不知道自己该跟这个陌生人说些什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过马路的时候,一阵狂风刮过,她看见他低了头,似乎咳嗽了两下,但是又没发出声音。猛然间秋晨意识到,这个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难道他……刚才她说的话,明明他都听懂了的。也许他只是不能说话,却听得见?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对上秋晨的目光。她立刻躲开他的眼神,转眼看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他那样挺拔英俊,却不能说话,秋晨不由觉得有一些遗憾。

他们进了同一幢写字楼,两个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微笑了一下。“那个……我去买早饭。”秋晨指指一楼大厅里的便利店。那人还是不说话,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右手,对秋晨摆了一下,便自己走向电梯间。他的背影,同样沉寂,还有一点忧郁。

那天下班的时候,秋晨又一次碰见了他。秋晨加完班,路过公司门口的咖啡店,打算进去买块蛋糕垫饥。她站在柜台前,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咖啡,飞快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了,再递给坐在他对面的人看,那人就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一直这样缓慢地交谈着。接着,他似乎也是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了秋晨,会心一笑。秋晨忽然想到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明月清泉般的微笑,很有些熟悉的感觉。

或许是一旦偶遇以后,本来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之间便会生出某种奇怪的联系,秋晨再一次见到那个英俊沉默的男人,竟然就在一个星期以后的周六晚上,而且是在一个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场合。

那是家名叫”Forget”的酒吧,开在最繁华的酒吧一条街上,新装修的店面,真的吸引了不少人。秋晨大学寝室里的好姐妹陆茜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青年,刚一上大学,就组了乐队做了主唱,整天跟留着长发的几个男生夜以继日地排练,练到今天,才总算开始在酒吧驻唱,因为乐队里每个人都把工作了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合伙开了这家“Forget”。正式演出的第一天,秋晨被邀请去壮场面做观众,顺便被要求在下一期杂志的搜店栏目里,给他们留块版面打打广告。

陆茜他们在唱了几首流行的口水歌暖场之后,重头戏的金属摇滚开始粉墨登场。

秋晨一听到吵闹的架子鼓就开始有些头昏,又不好擅自离场,只得端着自己的杯子,逃离了本来离台过近的位子,在角落里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刚舒了口气,揉了揉被灯光闪得发晕的眼睛,秋晨便发觉自己的对面那张桌子边坐下了一个人。

也许是灯光太过光怪陆离,她没能一眼认出他来。直到他看着她的眼睛,像遇见老友那样默契地笑了一下时,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震耳欲聋的强烈的摇滚乐里,她忽然觉得这个角落安静了下来。就像那天的风雪之中,不期然地跌入他温暖坚实的臂弯里一样。明明只是个陌生人,她却觉得他很熟悉。也许就是因为他暖意融融的微笑,虽然跟另外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却都有种让人安稳的奇怪力量。

他坐了下来,打手势叫来服务员,指着饮料单点好了东西,便转头专心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秋晨对于这种劲爆的摇滚乐确实欣赏不来,又发觉陆茜不断地从台上往她这边瞄,只好跟着人群,该尖叫的时候尖叫,该鼓掌的时候鼓掌,竟然也很快觉得热血沸腾起来。又一次跟着观众疯狂地尖叫完以后,秋晨无意间往身边的那张桌子上看了一眼。他也正笑着,敛眉颔首,轻轻地鼓掌。听摇滚都听得这么温和淡定,这人大概有点官能障碍症。秋晨刚想到这里,便怔了一下,尖叫对于他来说,似乎真的可能是有障碍的。

台上的陆茜唱得太high,已经开始下台拉人上去陪她唱歌。她一向如此大方热情,像朵炽热盛开的玫瑰,秋晨最喜欢她这一点。陆茜的眼光显然有问题,连着拉上去两个人,都是五音不全,唱得不知所谓,底下的观众笑翻了无数,好在那两个人也不介意,抱拳大叫献丑献丑,加上本来来的人几乎都是乐队的亲友团,所以整个酒吧的气氛,无比热闹和谐。陆茜第三次下台拉人,直奔着秋晨的方向而来。

秋晨心惊胆战,看着她冲过来,倒不是对着自己,而是拉住身边那人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台上拖。而他一脸尴尬的神色,满腹欲言又止的样子。

“让我上去唱。”秋晨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走到陆茜面前,尖声叫住她。“亲爱的,等这个帅哥唱完,下一个就让你上。”陆茜哈哈一笑,拽着那个男人就要走。“现在就让我上。”秋晨狠狠瞪了陆茜一眼。

陆茜完全摸不着头脑,错愕地看看被自己揪住的男人,又看看秋晨。“我们走。”秋晨劈手揽住陆茜的肩膀,几乎是搂着她上了台。

秋晨上了台才发觉灯光比她想象中还要刺眼,直晃得她摇摇欲坠。不过看着台下一个人如释重负的感激眼神,她还是觉得自己替他解围,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还了他一个人情。“茜茜,不唱摇滚行不行……”秋晨把陆茜拉到离话筒很远的角落,小声地说。“那你还主动上来干嘛?”陆茜瞪她。“我……”秋晨皱皱眉头,暗自懊悔自己似乎太过冲动,”要不我唱首慢歌,就当给你换换环境。”“秋晨,我们可不会给慢歌伴奏啊。”舞台后方的键盘手探出脑袋好心提醒她。贝司手跟着补充:”是啊,我们这几年光玩摇滚来着。”秋晨悔得肠子都快打结,只是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吹口哨催促,她毫无退路,只好跺跺脚,硬着头皮走到话筒前。“那个……”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陆茜已经抢过话筒说:”这位美女是我的好朋友,她会给大家清唱一首……秋晨,唱什么?”

台下一阵欢快的笑声,秋晨又气又急地飞快地在脑海里想了一遍,硬着头皮说:”Eyes on me好了。”“OK, eyes on me!大家要鼓掌哦,不捧场的人,今晚酒水不打折。”陆茜笑着说完,便很快溜下了台。秋晨定了定神,对着台下笑笑,轻声地说:”如果大家有想去洗手间的,现在可以去了。记住,五分钟之内不要回来。”片刻的哄笑之后,台下居然比原来安静了不少。秋晨无奈地叹叹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唱。

这首歌她每次去KTV必点,几乎已经成了保留曲目,却从来没这样在台上对着黑压压的观众唱过,而且,还是清唱,声音有些发颤,也不太找得到调。即使底下的人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还没开始喝倒彩,她却已经还是有些发窘,正在尴尬得找不着方向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的音响里传来了清澈的钢琴伴奏声。

秋晨诧异地回头一看,键盘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人代替。他点点头,又抬了下下巴,示意秋晨继续唱。秋晨将信将疑地转回头,面对着观众。他弹的伴奏,完全符合她的音高,大概是为了帮她找到调,又特地放慢了速度。秋晨忍不住再回了一次头。他微笑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鼓励的神色。再转回头来没多久,秋晨就找到了感觉。

……

i saw you smiling at me

was it real or just my fantasy

you"d always be there in the corner

of this tiny little bar

……

本来嘈杂的场地,渐渐安静下来。她偶尔会回一回头,看见那双镇定的黑眸时,便觉得心思沉静。他的神色认真而专注,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键盘,动作流畅协调得令人心醉。她从未遇到如此高手,第一次合作就能这样默契。

舞台的那个角落里,灯光有些朦胧,他微低着头,脸色忽明忽暗,看着键盘的间隙偶尔会抬一抬头,跟秋晨四目相接。她的眼神其实一直有些慌乱而闪烁,而他的却始终清澈淡定。

等秋晨一曲唱完,场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开始吹口哨。她腾地一下脸红了,弯了弯腰便从舞台后溜了下去。替她伴奏完的人默默地走下来,回到自己本来的位子上坐下。秋晨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杯垫,认真地写:”刚才谢谢你。”她不愿意自己说话,却要让人家写字,那样会显得很不平等。“不客气。你唱得很好。”他的字飞扬挺拔,跟他的人一样。秋晨笑笑。

“你叫秋晨?”他写完,又在”秋晨”两个字下划了横线,继续写:”是这两个字吗?”秋晨点点头。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秋晨看他奇怪的表情,不禁在纸上打了个问号。他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写:”我的名字,似乎跟你的挺对称。”“你叫???”他刚要落笔写自己的名字,台下却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音乐声戛然而止,音响里传来的是尖锐的啸鸣声。秋晨转头一看,陆茜晕倒在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混乱,乐队的贝司手背起陆茜冲出门,秋晨抓起包跟在后面飞奔,直到半个多小时后,陆茜在急诊室里睁开了眼睛,秋晨才觉得一颗心归了位,才隐约觉得,这个喧闹沸腾的晚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结束得并不完美。像是一个故事,只有个开头,便戛然而止。

秋晨过年前连加了七天班,才终于在年二十九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从A城回家乡过年。N市坐落在江边,熟悉的江风吹在脸上时,秋晨忽然觉得很累。她像只无知的小鸟,飞离了温暖的鸟巢,在陌生的世界里游荡,却不知道光亮在哪里。

到家那天,她从晚上七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妈妈已经出去了。她吃了阿姨给她准备好的饭菜,看了会儿电视,近百个卫星台一个个地翻了一遍,也不知道看什么,只觉得闲得发慌。坐在熟悉的房间里,秋晨觉得心里那头叫做回忆的猛兽就在牢笼里蠢蠢欲动,已经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就要嘶吼咆哮着奔出来,把她咬成碎片。

秋晨换上大衣,走到小区门口的公车站,上了第一辆进站的公车。到站时,冬日的寒风透过敞开的车门钻进本来温暖窒闷的空间,对着窗外发呆的秋晨忽然意识到,这一站,是她上大学时,每次从家回学校下车的地方。这里离学校还有一站路。曾经的这一站路,有人陪着她走。走过春天的暖阳,夏天的蝉噪,秋天的桂花香,和冬天的皑皑白雪。走了整整四年。短短五分钟的路,他们总要花上最少两倍的时间。

路边有糖炒栗子的小店,一只煤油桶的大炉子,一把铁锹,一锅翻滚着的栗子,爆出甜甜的香味。秋晨站在一边,竟然慢慢地看愣了神。“姑娘,来点栗子吧?”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她。秋晨回过神来笑笑,点点头说:“好。给我十块钱的。”老板娘一边包栗子,一边笑容可掬地说:“姑娘,我记得你,以前冬天你差不多每天都来照顾我生意的。好几年没来了,应该工作了吧?”秋晨惊异地一愣。“啊,是啊,工作好几年了。刚从A城回来过年。”

她没想到,这条路上,竟然还有人认识她。“哎呀,在那么好的大城市工作,姑娘你真有出息啊。”老板娘递过栗子,“那你男朋友也在那里吧。”秋晨低头一笑,没有答。那个那么好的大城市,繁华喧闹,纸醉金迷,她却不喜欢。她喜欢这里的清闲幽静,缓慢适意。就像这个小店,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而那时候每天来陪她买栗子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秋晨朝着跟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刚走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她的父亲大人。她看见来电显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起初没打算接电话。可手机铃声响了又响,她只得咬着嘴唇接起来。“秋晨,回来了?”爸爸的声音一向沉稳有力。“嗯。”她闷闷地应着。“晚上跟我一起吃个饭吧。”爸爸似乎饶有兴致地提议。“我……”秋晨刚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便听见电话那头威严了几分的语调:”六点,我让司机去家里接你。”说完,电话便挂断了。秋晨无奈地看着手机,通话时间,十二秒。赵文邦先生,什么时候允许别人忤逆过自己?

她只好捧着已经凉下来的糖炒栗子,回家乖乖等着。刚到家没多久,门铃就响了。“小马哥?我马上就下来。”秋晨拎着个纸袋,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前,笔挺挺地站着个年轻人,他极瘦,眼里却闪着精亮的光芒。“小马哥,给你的。”秋晨淡淡一笑,把纸袋递给他,”手套,全羊皮的哦。花了我不少钱呢。”“谢谢,小姐。”他收敛沉稳地点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爸爸还是定在那家常去的饭店。 “赵小姐,赵先生已经在包厢里等您了。”服务员迎出来,殷切地笑笑。饭店还是那个饭店,装修还是熟悉的古典红木风格,包厢还是那个常去的包厢,她还记得妈妈最爱吃这家的龙井虾仁,甚至打开门,爸爸的微笑也让她有那么一刻觉得熟悉。“爸。”秋晨坐下,低着头看着茶杯说。“秋晨,来,让爸爸看看,好像又瘦了嘛。”爸爸说着,就伸手要抬她的下巴。秋晨下意识地躲开了,她已经非常不习惯这种看似亲昵的触碰。爸爸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呵呵,还好,皮肤倒是白了点。我听你妈妈说,你还在那家杂志社工作,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心?”“还好。”秋晨低着头回答。

“听说工作很辛苦?要是你不喜欢的话,爸爸帮你想办法换个单位。”

她实在是不习惯从小一向严厉的爸爸,忽然对她做慈爱状,是觉得亏欠了她的,还是真的觉得这个女儿需要他的关心?

“那边一个人适应吗?要不还是回来,在爸爸妈妈身边,我们也好照顾你。”爸爸探过头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我挺好的。”秋晨执拗地摇摇头。

“秋晨,爸爸知道自己以前有些事情做的不好……”

又是这样陈旧的开头。

秋晨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闪亮的五彩霓虹。

这家饭店的位置很好,就在护城河边,如果是夏天,只要开了窗,就能吹到河上飘来的凉风,看见对岸郁郁葱葱的碧树,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对着窗外发呆,完全没有留心爸爸说了些什么。

“……秋晨,爸爸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面……”

“爸爸。”秋晨忽然转回头来,”你真的关心我吗?”

爸爸错愕地一愣,靠回椅背上,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了。”

不知道为什么,秋晨总觉得他这样笑起来,非常虚伪,那是工作化的,不带一丝温暖的微笑。

“那当年我那样求你,你为什么无动于衷?顾伯伯是你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为什么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害成那样?顾知其已经叫你爸爸,你为什么可以当作听不见?如果不是你见死不救,他们家是不是就不会破产,也不会……”她停住,再也说不下去。

赵文邦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以后,才颓然地叹了口气:“秋晨,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怪我?”秋晨很少见到一向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爸爸,眼里有这样深深的受伤的样子。可她心底的伤,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复原?

“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她站起身,拿起手袋大衣就冲了出去。这两年来父女俩的每一次见面,似乎都是这样不欢而散。也许以后她还是少回来几次比较好。怕被等在门口的司机马俊堵住,她特地走了酒店后门,出去便是薄冰覆盖的护城河。河上的碎冰映着对岸五彩的霓虹,星星点点绚烂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秋晨眼底刺痛,飞一般地逃离了河畔。

似乎从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很忙,她还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爸爸答应了陪她放风筝,却又临时有会来不了,她便坐在这河堤上,一直哭到天黑,任妈妈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爸爸答应我的,爸爸说话不算数,直到嗓子沙哑,说不出话为止。她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到了现在也改不过来。只是她已经长大,不再一个人号啕大哭,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融化的雪水渗透了麂皮靴子,浸湿了袜子,冷得刺骨,也不知道停。

她走着走着,一抬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老城墙脚下。抬头就是古城的南门,高高的门匾上,”朱雀”两个大字像是刚补过漆,在黑夜里有些黯淡的微光。古老的红砖墙已经斑斑驳驳,墙根下长了些杂草苔藓,像是在沉默地表达着年复一年的孤寂。秋晨蹲下身,靠在城墙上。砖上的潮湿冰冷渐渐透过衣衫,传到背上,就像那夜满城的大雪,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冻结起她心底曾经那么炙热滚烫的青春和幸福。她仰脸看着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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