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到淮水城都是快马加鞭,几乎没有一次好好地停歇下来休息。
直到第六天,我们才到了淮水城西边的一个小镇。我们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顾鹄很是坚决地将我拦了下来,不让我继续前行,于是我们便住进了客栈。
在房间稍作休息,我们便都下楼吃饭了。淮水城一带一直处于战争的边缘,几乎没怎么真正卷入,所以物产什么的还是很丰富的,街道也仍旧是那样繁华。
正值华灯初上的时刻,客栈外一片灯火阑珊。
我拿起筷子,没有什么食欲。近来,我进食愈发的少了。
“怎么了,没有胃口?”顾鹄低声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看向门外:“这里倒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这样繁荣。”
“有些创伤,表面是看不出来的。”顾鹄也循着我的视线往外看,“你多吃点吧,晚上泗明和伍明去打探最新的消息,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起程。”
我低下头:“麻烦你们了。明日,你们就回稀露吧。这一路上我已经很感激了。”
顾鹄轻笑:“你认为我们会走吗?”
我放下筷子,喝了口茶:“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顾鹄,我能活到现在,我知道,都是你在帮我,我不能原谅自己不恨你,可是我无法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已经无以为报了。不要让我再欠你更多。”
“我杀了你的父母,这债我是还不起的。”顾鹄没有抬头看我,低着头吃饭。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的命是你留下的,尔后我的快乐是你组建的,我安稳的那几年生活是你给的,现在,你又陪着我从中原到稀露,又从稀露到中原——很快,我就会是一个死人,而你不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是疏成的伴读没有错,但是,我想你比我更了解疏成,如果你帮着我来企图去救思成,那么你以后只会有一种结局——”
“采绿,”是泗明开的口,“少爷——”
“好了,泗明,”顾鹄打断了泗明的话,看向我,“那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微笑:“谢谢你。”
顾鹄勉强地扯起微笑:“早去早回。”
我点头。
晚饭过后,我们便上楼各自休息了。我和顾鹄各自单独一间房,泗明、伍明一间。
剩下自己一个人,我并没有掌灯,只在黑暗里坐着。窗户被我支起了,窗外偶有风吹来,已经有了一丝丝初秋的凉意了。
我的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手腕上是夕阳珠,还记得当时小贩的祝福,可是回想起来,竟然似乎已经是那么辽远的事情了。突然觉得腰间有些凉意,我伸手去摸,是那枚镜华送我的玉石,我想将它取出,可是却听到“啪”的一声,我急忙去掌灯,竟是玉如意碎在了地上。我怔了一下,伸手去捡——是思成送我的玉如意,疏成送我的玉如意仍旧在我腰上。我捡起碎片,握在手掌心里,凉得我有些发颤,不由地,我便又咳嗽起来。我忙用手帕捂住嘴巴,难闻的腥味即刻从嘴里冲出。
一阵咳嗽过去了,身体又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我伏在桌上,只觉得周身发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叩门声,我将手中的手帕揉了起来,藏在了腰间。
“谁?”
“是我,顾鹄,泗明他们回来了,他们在我房里。”
“知道了,我马上来。”
我正了正身体,站了起来,开了门,顾鹄还在门口站着。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里面包含了什么,也便没有注意就和他一起去了他房里。泗明和伍明已经在桌子旁坐着了。
“情况怎么样?”我挨着他们坐下。
泗明请示地看了一眼顾鹄,顾鹄点头,泗明才开口:“恐怕——我们来迟了。”
“什么意思?”我的脑海一下子空了,我不能理解泗明话里的意思。
顾鹄微微低着头,伍明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泗明看着我,但是神情有些闪烁。
“你说清楚点啊,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艰难地呼吸着——
“五天前,弱水王抵抗失败,随从中忠心的全军覆没,弱水王被押至城外的穿云山,据说被杖打、鞭刑之后架起暴晒至现在——这个消息目前还是封锁的,他们已经北上,大约三天内能攻下靖都。”
听着听着,喉咙中就一阵骚动,于是我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顾鹄忙将手帕递到我手上,帮我抚着背。
此时此刻,我完全无法思考,只能任由自己拼命地咳着——直到能咯出的血都咯尽了,我仍然在剧烈地咳嗽着——
我用手捏着那些玉如意的碎片,指甲深深嵌进手里——我无法抑制自己,我知道,这是真正崩溃了——
“你刚才说,暴晒在什么地方?”我无力地发问,突然全身就似乎有了力气——
“穿云山。”
“顾鹄,带我去,好吗?”我看向顾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么虚弱,这么无法动弹,“带我去穿云山,好吗?”
顾鹄微笑,打横抱起了我:“我们马上去。”
说着,他就抱着我出了门,骑上了马,一路狂奔。
夜里的凉风一路上一直扑打着我的脸,冰凉的泪水仿佛无止尽地留。顾鹄一边骑马,一边时不时地帮我拉紧披风,将我拉进他,我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温度了——可是仍旧觉得自己的体温一度一度在被抽空——
靖思成的笑颜一下子在眼前清晰起来——我本来总是难以想起他的模样。我的手里仍旧握着那枚玉如意的碎片,碎片刺痛了手心,那抹疼痛一直顺着手臂,疼到了心里——
一夜行马,到清晨天擦亮的时候,我们便到了淮水城,而城门尚未开,我们就等在城门外,顾鹄仍旧帮我掖着披风:“冷吗?”
我拼命地点头,然后又拼命地摇头。顾鹄看着我,露出了疲惫的笑容,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有哥在,不要怕。会好的。”
我也紧紧地靠着他——以前,他似乎也会和我说这样的话,他总是坏笑着看着我,调侃我:“有哥在,不要怕。”
天空似乎没有出太阳的征兆,眼中都是水汽,看不清天空,但是我知道开始下细雨了。
城门缓缓地开了,顾鹄将我在马上安置好,牵着马入城门。
守城的侍卫也未仔细看我们,便让我们入了城。
入城以后,顾鹄也翻身上马,快速地向着穿云山的方向奔去!
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很凉,凉得我每一根神经都在打颤。到了穿云山脚,顾鹄让泗明和伍明留在山下,将我背起,便开始往山上走——
我伏在他的背上,看着地面湿冷的石板小径,小径一直在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我突然像,如果没有尽头,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哥——我怕。”我梦呓般地发出声音,我听得出声音一边打颤、一边在哽咽,听起来那么陌生。
“不要怕,有哥在!”顾鹄很是坚定地回答,“我们马上要到绿水苑了,你把披风拉好,不要受凉了,知道吗?”
“嗯——”我迷迷糊糊地应着,脑海仍旧是一片空白——我害怕这样的空白,这让我很难了解自己的想法,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采绿,你知道为什么我当初会留下你吗?”顾鹄的呼吸声有些沉重了,“因为当时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躲在床底下,看到我以后,第一句对我说的话就是:‘哥哥,我害怕。我的爹娘不见了,他们让我躲在这里。哥哥,我很害怕。’所以,我就不想杀你。采绿,为什么你可以不恨我呢?”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他的声音,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天知道我这一刻是多么多么想见到思成——我的全身似乎都被撕裂了,像撕裂了一样疼痛,痛得模糊了,几乎要失去意识了——而顾鹄的话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让我勉强找回自己的思维——
“刚到淮水城的时候,虽然你忘记了以前的所有事情,但是你像一只惊弓之鸟,每天都战战兢兢,我就时常陪着你,和你说话。但是你经常还是会梦呓一样地自言自语,说着‘哥哥,我害怕’。采绿,我很想做你的哥哥,一直保护你的好哥哥,可是,现在我却亲眼看着你坠入无底深渊而无能为力——”
雨下得愈发大了,我的披风也被透湿了。那些衣料贴在身上很凉,凉得我直打颤,我紧紧地靠着顾鹄,汲取他的温暖,来思念靖思成——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我没有将你带回来,而是将你送回稀露,也许你能比现在活得更好。”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了,“你来了以后,我自欺欺人,真的把你当做了妹妹,还把所有否认你是顾鹊的人给换了——直到我见到顾鹊,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一错就是这么许多年——”
“采绿,也许一开始我拿你替代顾鹊的空缺,然而——我却发现,我是真的不能没有你这个妹妹了——”
我微抬起头,是绿水苑——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