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顾鹄驾着马车带我回稀露。
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了,每天都只能靠在马车里,等着顾鹄给我拿吃的,而我总是只能少少地吃一点,并且吃得一天比一天少。顾鹄会有点哀伤但是又很宠溺地摸摸我的脑袋,逼着我再多吃一口。
秋天来得很急,我们慢慢地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回到了稀露。我已经知道了我的父母并非什么送贡酒进京的使者,而是一对制毒高手。那一年,他们制出了无色无味但尚无解药的毒药——血玲珑,原本他们是从来不卖还未研制出解药的毒药的,但是那一次却被靖疏成高昂的价钱所征服,于是带着血玲珑和我一起赶赴京城交货,可是途中遇到了靖思成,我与靖思成一见倾心,靖疏成派出跟踪他的人知道消息以后靖疏成也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当时正嫉恨顾鹊倾慕的是靖思成而非他,于是他派出了心腹顾鹄,要杀我们全家,顾鹄手下留情,留下了我,原本想藏住我,但是却仍旧被来淮水城上任的靖疏成逼问出了真相,于是,靖疏成一方面告诉靖思成我的下落,一方面给我下了血玲珑这种毒——
知道了真相,我却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已经不想去思考这些。
我们回到稀露古城以后,并没有去兰音宫,我让顾鹄带我到镜花湖。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那里将会有一个总结。
虽然已经入秋了,但是镜花湖的景色却仍旧是没变。
顾鹄扶着我下了马车,然后自己上前去叩门。
让我们都想不到的是,应门的竟然是阎青伶。
“青伶姐姐?”
阎青伶依旧是没有表情,也没有回答,只是领着我们进了屋。镜华和华君都在刻着簪子,看到我的时候,才放下了手里的玉石。
“你来了。”镜华抬起头看着我。
我点头:“我就快要死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会是我的终点,所以,我来了。但,为什么青伶姐姐也在这里?”
顾鹄扶着我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他挨着我坐下。
“这里会是你的终点,”镜华看着我的眼神很迷离,“青伶是侍花奴,所以她在这儿。”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应该已经知道碧雪兰的传说了吧。因为火焰鸑鷟的死,碧雪兰全部枯萎了。她因爱而开,因恨而谢,所以,为了碧雪兰的重新盛开,我们必须要用爱来祭奠。”
“这是真的?”
镜华点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看他的时候,仿佛蒙了一层时光的尘埃,让人总是看不清晰:“我们都是守护碧雪兰重新盛开的侍花奴,你也将会是。现在,我将把事情全部告诉你。”
“可是——”
镜华对着我微笑,是一抹朦胧却哀戚的微笑,我没有再问,只等着他讲。
“在很久以前,稀露古城里开满了碧雪兰。碧雪兰仙子残薇每日都很开心却很寂寞,直至有一天她到了圣山的峡谷,见到了火焰鸑鷟,那是天上天下唯一的一只火焰鸑鷟,他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于是,他们相爱了。可是,火焰鸑鷟是被诅咒的,鸑鷟本是水鸟,而他却要承受火焰的疼痛,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惹怒过天神,于是被天神赐了火焰灼身,并且这一团火焰将世代相传。而残薇又是生于寒冷,唯有在冰雪之中,她才能绽放。所以,注定了,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一起流浪人间,却始终不能相依偎,一旦依偎,火焰鸑鷟就会如同冰箭穿心般疼痛,残薇则会烈火灼伤,他们以为自己千年的流亡能换取天神的同情,可是——直到一千年满,他们仍旧是这样相爱却无法相守。于是碧雪兰仙子选择了反抗,她让自己永远地枯萎,让天上人间都不再有碧雪兰的美丽。火焰鸑鷟看到残薇的自杀,于是用释影刀划破了自己的脖颈,如此一来,天神才真正被他们所震撼,于是派了从前一直在残薇身边的蝴蝶来让碧雪兰重新绽放,而青伶、华君和我——就是那三只蝴蝶。”
我久久地看着他们,无法描述自己的心绪。
“让碧雪兰重新绽放的唯有爱,于是我们必须收集许多的爱情,无论美好,无论哀戚,然后让愿意的人和我们一起做侍花奴,来守护碧雪兰的盛开。”
“可是——为什么是我?”
“青伶是我们三个中唯一必须要轮回的,每一次她轮回到哪一家,便是哪一份情感。”
我沉默地低头,看着地面。
“你可以做侍花奴,等待着你的爱人。因为在碧雪兰盛开的时候,所有祭典中残缺的爱情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你死的那一刻,便是你重生的那一刻,只要你愿意,你就将成为侍花奴,守候碧雪兰,守候你的爱情重新盛开。”
我原本以为我对靖思成的情感已经沉淀了,可以作为回忆来独自欣赏了——然而,仅仅是镜华的几句话,却让我重新有了那种撕裂的疼痛——
我环顾着屋子里的人,只有顾鹄是在看着我的。他的眼中仍旧是宠溺的笑意,这让我有了些许温暖。
我用双手环抱住自己,闭上了眼睛。猛地,咳嗽又突然袭来,我剧烈地咳嗽起来,顾鹄连忙递了手帕过来,轻轻捂在我的嘴巴前,一股甜腥冲出了嘴巴,白色的手帕瞬间被染红。
顾鹄轻柔地抚着我的背。
我有些微喘地抬起头,竟看到靖思成从门外进了来,微笑着看着我。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已经被我忘却了好久的眼泪竟然又掉了下来——
我张开嘴巴,却如何都说不出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朝着他的方向——
靖思成和煦地微笑,眼中暖暖的,仿佛含着满世界的阳光,我扯开嘴角对着他微笑,可是眼泪却流得愈发得凶狠——
“采绿——”
“采绿——”
是谁在叫我?是靖思成和顾鹄的声音。我怔了一下,拿起手,张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纹,却看到了他的掌纹,他的掌纹中还有淌着未干的血迹,血迹顺着我的手腕流下——心中便隐约有了一股刀剜一样的疼痛。
“采绿,你还好吧?”
这次我听明白了,是顾鹄的声音。我转身,对着他微笑:“没事。”
他扶着我坐下,我再看向门口,已经没有了靖思成的身影。
顾鹄拿着手帕在我的嘴角帮我拭去血迹,我突然又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我已经越来越无力了,时间应该不多了。要不要做侍花奴呢?我希望能再见到靖思成,我不否认我的心里也有浓浓的恨意,一切都是命运弄人——
靖疏成的爱意让顾鹊出走,从一个万人宠爱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流走他乡的孤女,不得不伪装起自己的容颜,等到有能力回来,却错手被自己的亲生哥哥所杀;我一生制毒的父母卖了那么多毒,间接害死了那许多人,最终制出一种没有解药的毒,却被自己的女儿服下;顾鹄命令我的父母送药,而我却半途遇到靖思成,和靖思成相知相爱,激怒了本就愤怒的靖疏成,于是派出顾鹄杀我全家,顾鹄却心软留下了我;我离开稀露,见证了中原的起伏,经历了所有人间繁华,可是却最终仍旧是难逃一死,也难逃失去爱人的伤痛——
“只要你腰间那枚玉石花握在手里,你就能成为侍花奴,不需要眼下就这样为难。”华君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转向顾鹄:“哥,我累了,带我离开这里吧。”
顾鹄微笑着站了起来,将我扶了起来,我倚着他一起走出水月居。
上了马车,他帮我盖上了毯子:“你想去哪里?”
“去热闹的街上找家客店怎么样?我想住在客店。”
“好啊。只要你喜欢。”他说着就把车帘盖下,自己驾起了马车。
马车又行入了稀露城,我掀起两边的车帘,看着车外往来的人群,有凉凉的风吹进车子。一路绕过了略为安静的街道,到了热闹的兰花道,在其中一家转角的客栈停下了。
顾鹄径自下了车,去客栈内登记了,然后扶着我下马车,继而背着我上楼。
将我安置在床上,我就靠着枕头坐着,听着楼下街上的喧哗,闭上了眼睛。
“你先休息,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然后再去看看叫点吃的上来,好吗?”顾鹄问我。
我点头。然后他的脚步声就远了,继而是关门声。我睁开了眼睛,取出了腰间那一枚玉石花,玉石花在手上特别的冷,凉意直顺着我的指尖窜进我的心里。
我扶着床站了起来,艰难地呼吸着,往着门口走。下了楼,楼下的人很多,大堂内吃饭的,还有街道上行走的。阳光很好,照进了客栈,很明亮。
“小姐,您怎么下来了?刚才的公子说您病得虚弱。”店小二用稀露话和我打招呼。
“我像稀露人吗?”我微笑着同样用稀露语问店小二。
“小姐长得很美,有镜花湖的灵秀,当然会是我们稀露人不会错啊!”店小二高声恭维着我。
“为什么不说我像碧雪兰?”
“咦?”店小二怔了一下,挠了挠脑袋,“碧雪兰仙子残薇太凄凉了,我们稀露人不是都不爱把女儿比作她吗?”
“是啊——是太凄凉了,”我跟着他惋叹,“你们这里有院子吗?”
“有,”他抬起手一指一道门帘,“那里出去就是。”
“谢谢你。”我道了谢,便往着门帘的方向走。掀开门帘,外面果然是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左边有一棵枣树。
我扶着门看了一下,便走到枣树下,蹲下身子,右手松开,手心里是那枚依旧没有悟暖的玉石花。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我深吸了口气,将玉石花放入坑内,然后用泥土轻轻埋上。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很蓝。我微笑着站起来,回到了客房。
晚饭我只喝了两口稀饭,顾鹄很是担忧又很是宠溺地将我安顿好,才回了自己的客房。
桌上的油灯没有熄,烛焰在黑暗中闪烁着。我闭上了眼,可是却突然似乎想起了忘记了的所有一切——
我看到自己从小都穿着黑衣,父母很宠溺我,但是从来不让我碰草药和那些毒物,我一个人很无聊地奔跑在稀露的街道上,一直到我缠着父母带我一起去中原——然后我遇上了靖思成,他像个无赖一样缠着我父母想要尝尝那些用来伪装去靖都目的的葡萄酒,并且夜间来偷窃,被我抓住,于是我们坐在葡萄酒间谈天说地——一直到他离开,我看到自己的父母被杀害,顾鹄一直蹙着眉头站在一边,然后我被按在水中,我拼命地大喊:“哥哥!不要!哥哥!好冷!”——于是就失去记忆。
所有的记忆都像潮水一样突然涌进我的脑海,我突然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窗户竟然开了,被风吹得“咿呀”直响,桌上的油灯已经被吹灭了。
我扶着床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大约是窗闩没有关好。我将窗户关上,走到桌子边,不由自主地,便朝着门外走,轻声关上门,我扶着楼梯下了楼,然后到了后院。兴许是月中,天空中的月亮是那样圆而明亮,只是凉风在四周地游走——
我用双臂抱着自己,走到了枣树下,蹲下了身体,泥土在夜间变得潮湿寒冷,我将泥土都挖开,那一枚玉石花还那么安静地躺在泥土中,显得分外出尘干净。
我出神了许久,手有些抖起来,我将玉石取起,放在手心——凉意狠狠地袭来。
我站了起来,转身,看到顾鹄宠溺地看着我,脸颊似乎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