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窑匠收了弓，将二胡放进脚边的木头盒子。围观的人们仍旧沉浸在乐曲声中，不见一个人离开。刘师傅，再拉一个吧。五叔央求。不拉了，明天还得造瓦呢。刘窑匠抱起了木头盒子。都散了吧，散了吧，该睡觉的去睡觉，守夜的赶快去守夜，别让野猪糟蹋了黄豆。二伯摇晃着手电筒，人群才慢慢散开了。离去的只有女客和恋床的男客，孩子多半没走。刘师傅，拉的曲子叫什么名字？这么动耳。五叔追着问。五叔是个电视迷，经常溜到山下的人家看电视。山岭上没拉电线，没月亮的夜晚就剩黑暗了。你猜猜。刘窑匠扫了一眼五叔，吊着他的胃口。有些像那个瞎子拉的叫什么《二泉映月》来着？五叔挠了挠后脑勺，话说得有几分谨慎。刘窑匠笑了笑，没接话，而是径直进了草房。我听像《洛阳桥》。六叔说。六叔喜欢走灯，正月里总是追着龙灯队的屁股跑。那是吹唢呐的，你懂不懂？五叔驳斥六叔，语气中添了缕嘲讽。吹唢呐的改用二胡来拉听起来当然不一样。六叔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出了亮光。五叔指着六叔，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话来。你的耳朵长了牛虱。五叔只有骂才解恨了。你的耳朵洞才让猪屎堵死了。六叔不甘示弱。话没再往下说，五叔和六叔就掐在了一块，幸好有几个男客没走开，一起跳过去捉的捉胳膊，掰的掰腿，才将他们弄散了。
第二个晚上，刘窑匠尚未撂下饭碗瓦棚就让男女老少挤爆了。有的携带了小杌子，找个角落悄然坐了。有的就地取材搬了石头垫屁股。刘窑匠脱了造瓦时穿的长袍，到青奶奶那边的屋子洗了澡，换上白衣白裤，这才取出木头盒子，搬了竹椅，坐在沙地中央留给他的位置。他端起弓，试了两声音，紧了紧两根弦。他的身体又开始前俯后仰，指弦之间流出的声音仍旧如隔夜的悠扬。谁在瓦棚的梁上挑了盏马灯，给曲声和人影蒙上了层黄黄亮亮的薄纱。青奶奶比前一夜来得早，仍旧立在土坎上，这儿无遮无拦，瓦棚内的一切尽收眼底。那二胡的悠扬从脚底下升腾起来，穿越身体，牵着她朝天空飞去。她的心脏跟着在体内飞腾，撞得胸壁生痛。她死命捂住胸口，咬紧嘴唇，敛声息气，仿佛只要她松开手或张开嘴，它就会从指缝间或唇齿间飞走。就在她拼命压制自己身体的时候，二胡的曲调突然变了，从悠扬变为舒缓，刘窑匠的指头下是一河静静的流水，河面空旷，流水缓缓。两只水鸟在河面上交颈，嬉戏，有一串轻微的水声。青奶奶的身体飘落在水面上，是一片青青的草叶，顺着水波流啊，流啊。
第三个晚上刘窑匠复制了第二个晚上的曲调，第四个晚上又重复了第三个晚上的曲调。男客们的嗓子眼像掉进了泥土，痒痒的，堵得慌。这二胡是个怪东西，拉在别人手上，声音却痒入了自己的骨头里。五叔用鼻子哼哼着在电视里听到的曲调，哼来哼去都是那么几声老调子。六叔讨嫌他的鼻声聒噪，搬出二伯当救兵。二哥，好久都没听你唱山歌了，吼一个吧。六叔说。吼什么吼？二伯的嗓子八成憋坏了。二伯，吼一个啊。有人附和。就唱——就唱那个什么娇莲。六叔抓耳挠腮的，替二伯干着急。山歌不唱懒又穷，井水不挑起青苔，山歌越唱越熟稔，娇莲越打越偷人。二伯的山歌有些粗野，男客们却像捡到了开心果，一个个合不拢了嘴。刘窑匠的二胡弓弓了两声，无奈二伯的山歌太野，没法和上他的节拍。临到结束，二伯像喝了酒，一张脸都燥红了。男客们呱啦呱啦喝彩，女客们随声闹哄，想让二伯再吼几声。二伯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张嘴了。男客们见二伯身上寻不到了乐子，转而奔向青奶奶。手电筒在瓦棚里扫了一圈，没见到青奶奶。青婶婶呢？有人喊。在这儿呢。土坎上有人答话。手电筒的光亮射向了土坎，罩住了青奶奶。下来清清嗓子吧，青婶婶。六叔又嚷嚷。青奶奶缩着身子，倒退着走，几个女客扭住她的胳膊，将她挟持到了土坎下。青奶奶是从山下嫁到山岭上的，在镇上念过书，会唱不少歌。原来打猪草摘茶球，时不时会唱上一首，她男客让蛇咬死后就再也听不见她的歌唱了。青婶婶，你就驼子作揖随便唱几声，给大家寻个乐子吧。二伯也插了话。青奶奶拗不过二伯，整了整衣衫，拿捏了嗓子，好半天没唱出声，腮帮上倒挂满了泪花。德旺女客倒是醒得很，赶忙掏了手帕替青奶奶揩干了脸，说，不唱了，不唱了。她平常去多了青奶奶屋子，同青奶奶走得近，边说边挥着帕子驱散起哄的人群。青奶奶却扯住了德旺女客的手帕，说，我唱吧，只要大家不嫌弃。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头一回幽幽深山中尝野果哟，头一回清清溪水边洗小手哟，头一回赶场逛了山里的大世界，头一回下到河滩里我看了赛龙舟……唱的是《小背篓》，在镇上念书时学会的，这一回刘窑匠没试弦就和上了。瓦棚安静下来，山岭上的一切都随之静寂了，只剩下青奶奶的歌声和着二胡的低吟浅唱。
有了二胡的伴奏，整个山岭就像一株狗尾巴草，摇头摆脑的，活出了许多滋味。瓦坯子跟着活了，队伍一天天壮大，土埂都让它们占领了。二个窑火的瓦坯完成时，刘窑匠发现那白泥超出了原来的估算，不只造五个窑火，就是十个窑火也造不完。二伯及时更改了他的决定，不再三户人家一个窑火，一家一个窑火，谁想造瓦谁就管刘窑匠的饭食工钱，今年造不完，明年接着造。什么时候造完了瓦，什么时候放刘窑匠走人。二伯放宽了政策，山岭上沸腾了，有几户老早想建新房，但苦于没瓦。刘窑匠成了他们的神明，今天这家请去喝酒，明天另家又拉去吃野味。刘窑匠喝着酒，嚼着野味，手脚却不敢怠慢，十来个窑火的瓦不是个小数目。二胡便冷落了，只有在风清月朗的夜晚才拉上一曲，瓦棚照例围得水泄不通，男客们抻着脖子吼上几嗓子，女客们笑得眼泪婆娑。青奶奶有时唱一曲，有时不唱。她唱时，二胡不紧不慢伴着，不唱时，青奶奶就在人堆里静静站着，直到曲终人散。
刘窑匠的二胡和青奶奶的歌唱让人扯出了许多联想。有人传言，山岭上招了贼，一条黑影深更半夜在周围突没。不知进了谁家的屋子，也没听说谁家丢了东西。那贼不偷东西。有人翘翘嘴，嘴角走向了青奶奶的屋子。听的人不信，青奶奶中规中矩的，平日里不见同哪个男客有什么过密的来往。山岭上也未见过陌生的男客。热衷这事的都是女客们，先审了自家男客，死活不招认，只能信其无放过他一马。女客们暗想，青奶奶长一辈，男客们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干出乱伦的事情来。二伯暗中追查播散谣言的人，追问了五叔六叔，德旺，德旺女客，折了富喜挑炭的扁担，最后追问到了四叔女客头上。四叔女客并不是个乱嚼舌根的女人，二伯将目光对准了四叔，四叔承受不了二伯的凌厉，却不承认，仍就争辩，不是还有一个么？四叔将目光转向了瓦棚，就不可能是他？呸。二伯呸了四叔一脸唾沫，你个大男客，却生了张米碎嘴，丢人不丢人，她是你婶婶，知道不？婶婶也是女客，婶婶就不偷人？四叔不软嘴。二伯扬起巴掌想扇四叔，四叔女客咕咚一声跪下了，二伯才悻悻然收起了巴掌。你派几个人去守几个晚上，捉奸捉双，捉到现场你该相信了。四叔嘴上仍不饶。我捉你个头。二伯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四叔的屁股上，将他踹了个狗吃屎。
四叔不甘罢休，两只眼珠子近乎挂在了刘窑匠的瓦棚上。只要刘窑匠靠近青奶奶的屋子，不管白天黑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刘窑匠却让他大失所望，不见半点越轨的迹象。最有可能的一次，刘窑匠在下半夜摸进了青奶奶的厨房，四叔蹑足跟了过去，听见厨房有倒水的声音，不到两分钟刘窑匠就端着茶碗出来了。如果不是闪身得敏捷，四叔险些让刘窑匠撞个正着。四叔的游戏没能坚持几天就让一场暴雨终结了。雨来得暴烈，三天两夜没停歇，山岭上积不住雨水，水流到处乱窜。到后来成了山洪，地势低洼的地方完全让水流吞没了，浩浩汤汤，掀起了浊浪。瓦棚变成了泽国，土埂让水消融了，瓦坯一墙一墙垮倒在地，让雨水泡成了稀泥。二伯领人冒雨抢了半墙瓦坯，到得屋子里也是残的残缺的缺，没几片完整的。风加雨，将瓦棚掀翻了。有几家屋顶盖得稀薄的，墙体浇坏了，垮塌了几间瓦屋。刘窑匠险些疯了，戴着斗笠拼命往雨中钻，如果不是五叔六叔死拉活拽，山洪早把他给冲走了。他挣不脱，又安静不了，一张白脸憋成了猪肝脸，向着天空嚎啕起来。
雨停时，整个山岭都变了样，有几处山体滑坡了，裸着彻骨的伤口。刘窑匠的瓦棚遭遇了灭顶之灾，没几块瓦坯是完好的，还毁掉了三个窑火的泥土。连他的二胡也让倾倒的梁柱砸烂了，只剩下两根弦和拉二胡的那束马尾。刘窑匠惨白着脸，从满地狼籍中翻找到瓦桶和瓦刀，将衣服挽了个包裹，同谁也没招呼，扣上斗笠就往山下走。走了不到半里路，二伯追下山，将他截了回来。暴雨过后，山岭上更离不开他了。二伯带领男客们，重新平整了场地，搭起了瓦棚，挖了土和了泥，瓦桶又的溜溜转动了起来。刘窑匠似乎发了狠，不分昼夜都守在瓦棚里，切泥，造瓦，收瓦，墙瓦，彻头彻尾成了个泥人。再难见到他白衣白裤一身洁白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