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杨木手头上有了三幅画,一幅是小茴香的泥像,一幅是寡妇刘的裸体像,还有一幅就是这幅《林中少女》了。《林中少女》是杨木最得意的作品。但也并不是没有缺陷。
杨木把三幅画摆在一起比较着,慢慢就看出些不满。比如,梳子胸前的那对桃子尖挺是尖挺,却没有寡妇刘的丰满。梳子的身体苗条是苗条,但苗条得过了分,有几处骨头都翘了出来。
后来,杨木又约梳子去了杨树林。杨木总想将梳子画得悦目一点。可每次提起画笔,杨木却不知道该在哪里添上一笔。虽说画了好几幅,但仍没有一幅是中意的。
这种时候,杨木眼前便晃荡着一个瓷白的胴体。那是泥像的身子,绝不像梳子一般瘦骨嶙峋。那泥像的原型呢,肯定不会像梳子一样的瘦弱了。杨木的思绪很快转移到另一个女孩身上,一个叫小茴香的女孩身上。
杨木真想小茴香做一回真的泥像。那么,杨木就可以完成一幅画了,一幅没有缺憾的《林中少女》。杨木不晓得小茴香会不会答应。杨木没怎么想清楚这个问题就去找小茴香了。
那时候,小茴香正被另一个崽俚缠着。那个崽俚就是丝瓜了。丝瓜的爹果真给丝瓜买了一架照相机,用红牛皮套着,吊在丝瓜的胸前。丝瓜的胸因此挺得格外高,说话的声气也大了。丝瓜说,小茴香,往左站一点,对,就这样,笑一笑。趁小茴香笑着的瞬间,丝瓜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小茴香就装在相机里了。
小茴香那天穿了一身白,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只飞舞的白蝴蝶。杨木盯着这只白蝴蝶看了许久,可终究没走上前去。其实小茴香也看见杨木了,只是心里头气着杨木,故意装做没看见。杨木就那么痴立着。立得久了,小茴香心里头又有些过意不去,照相时不再瞧着丝瓜的镜头,一双眼睛老是往杨木那边溜。
后来,丝瓜也觉察了小茴香的心不在焉。丝瓜顺着小茴香的视线就发现了杨木。丝瓜扶着相机的手拧成了拳头。丝瓜真想捶扁了杨木这狗杂种。可在小茴香眼皮底下,丝瓜想也是妄想。丝瓜只能拽着小茴香的手,往水门河的方向拉。
丝瓜说,小茴香,走,我们去河里照相。
小茴香却甩了丝瓜的手。
小茴香说,要去你自个去,我不去了。
丝瓜说,你不要相片啦?
小茴香说,不要就不要,我不希罕。
小茴香真就像只白蝴蝶样飞走了。
丝瓜在蝴蝶的背后咬死了牙齿。
丝瓜说,我要宰了这野种。
可不管丝瓜怎么说,那只白蝴蝶都落在一棵杨树上了。杨木看见那只白蝴蝶的脸红了。
杨木对白蝴蝶说,你陪我画张画么?
你干么不叫梳子陪呢?小茴香说,我才不听你的。
杨木一时语塞了。就像一棵杨树样呆立着。小茴香觉出杨木的窘态,似乎有些不忍。小茴香用手在杨木肩头拂了拂,像是拂去杨木肩头的一片落叶。
小茴香说,你去画么俚呵?
杨木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茴香一噘嘴,说,你不说清楚我不去。
杨木说,画你。
小茴香说,画我?!
杨木说,你不乐意?
小茴香说,画就画呗。
小茴香答得很大方,但脸仍不由自主地红了。杨木也自觉心虚,不敢正眼看小茴香。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望着水门河滩走。也许在心底都暗自窃喜,所以步子很轻捷,像两只兔子样蹦跳着进了杨树林。
小茴香倚在一棵树杆上,等待杨木支起那个画架子。小茴香等了半晌,却不见杨木有么俚动静。
小茴香说,木哥,你画呀。
杨木说,别急么,你先看看这个。
小茴香从杨木手里接过一卷纸,展开,原来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姑俚,那个姑俚裸着上身,胸前两颗桃子高高耸立。再看那张脸,同小茴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那幅画也就不像一幅画,就好像一面镜子。
小茴香突然嘤嘤地哭了。
小茴香说,八爷还说你是变种呢,你这个狗杂种,画么俚不好,偏画了我······你叫我怎么嫁人呐?
杨木说,那我把它撕了。
小茴香说,不,我要把它留着。我不能便宜了你,你画了这张画,你肯定看过我的身子,你看过我的身子,我就是你的人。你想撕了画赖帐,我告诉你,杨木,没门。
杨木说,我--
就在杨木发愣的时候,小茴香毫不犹豫脱下了衣服。仿佛中,杨木看见那尊泥像一脸酡颜走了过来。那尊泥像边走边说,杨木,你别做缩头乌龟,你得要了我······
和小茴香发生那个事情之后,杨木真有点不知所措了。同梳子的那个事情,是杨木憧憬的。对于小茴香,杨木同自己解释,那是为了画画呢。而对于寡妇刘,杨木说不清楚,也许那完全是一种无奈吧。
现在,杨木根本不想看见寡妇刘了。再去画画的时候,杨木总是避着走,生怕自己不留神走近了寡妇刘的屋子。在许多设想可以遇见寡妇刘的路口,杨木早就远远地绕开。可世上的事情奇怪都得很,你越想避开就越避不开。你不想见别人,别人却想方设法要见你。
杨木没法逃避寡妇刘。
一个晴朗的午后,杨木和小茴香又往杨树林边溜去。在快要接近林子的时候,杨木撞上了寡妇刘。寡妇刘抱着膀子,堵着了她们的去路。
杨木说,你让开。
寡妇刘却冷声笑了。
寡妇刘说,想躲到林子里做鬼事呵。
小茴香说,你才做鬼事呢。
寡妇刘说,哟哟哟,看不出,一个姑俚也这么骚。
小茴香满脸通红走了。
杨木抽脚跟着小茴香往回走。
寡妇刘拽住了杨木的胳膊。
寡妇刘说,不想画那泥像哪?
杨木说,不画了。
寡妇刘说,那我帮你把那泥像送给八爷,好不?
杨木重新记起了那尊泥像。现在,那泥像也许没么俚用处了,可是寡妇刘真要把它送给八爷,那事情就不妙了。还有寡妇刘手里的那张画,那张身子是泥像头却是小茴香的画。杨木想,这一回一定要砸了那泥像,撕了那画。
这样想着,杨木跟寡妇刘一起回了屋子。寡妇刘掩了门,径直将杨木往后屋领。做这一切,寡妇刘都是从容不迫的,她以为根本没有人晓得。寡妇刘忽视了身后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本来是盯着杨木和小茴香的。后来小茴香走了,那双眼睛见寡妇刘和杨木有些蹊跷,便跟在了杨木的后面。
杨木又看见了那尊泥像,瓷白的身子,还有两只尖挺的桃子。
寡妇刘说,你画呀。
杨木说,我不画了。
寡妇刘咯咯咯地笑了。笑声里,寡妇刘褪下了自己的衫子。杨木又看见了寡妇刘肚皮上的那块疤痕,就像一片衰老的杨树叶。它深陷在寡妇刘的肉里,不管么俚风都没法将它吹落。
窗外突然唳起一声尖叫。那个声音说,杨木和寡妇一起睡觉啦。杨木和寡妇一起睡觉啦。那个声音接连不断地窜了起来。
杨木听出那是丝瓜的声音。
寡妇刘的脸像泥像样白了。却又扬起手,在杨木脸上挠了一把,杨木脸上很快涌出几条红蚯蚓样的血线。寡妇刘又撕烂了自己的衫子,弄乱了自己的发丝。
窗台上搁满脑袋的时候,寡妇刘说,是杨木强奸了我。
有一瞬间,杨木呆住了。后来,杨木在寡妇刘脸上使劲掴了一掌,然后推开门飞也似的跑了。
寡妇刘说,狗杂种,你别跑,你沾了老娘的便宜就想跑呵。
寡妇刘呜呜地哭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只八爷来了,镇上的公安也来了。寡妇刘说,你们看,这是那狗杂种的泥像,画,我不愿他放在这里,他说我不愿意他就砸了我的锅。
八爷说,这,这,这真是个狗杂种,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
寡妇刘还给公安看了那些烂衫子。
公安也拧紧了眉头。
寡妇刘拽住了公安的袖子,说,你看我这脸就是叫那狗日的打伤的。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呜呜呜。
两个公安一商量,必须抓住这小子。公安就去了杨木家里。杨木不在家,只有他那个锉子爹和麻脸的娘猴在暗屋里。公安到杨木的屋里看了看,又发现了另外一些东西。四张裸体画,一张是梳子的,一张是小茴香的,一张是寡妇刘的,还有一张是无头的,看身子不像梳子小茴香,也不像寡妇刘。
公安没说么俚就走了。
公安顺便将那些画带回了派出所。
后来,小茴香的爹和梳子的娘都去了派出所。小茴香的爹说,公安同志,我问了我那姑俚,她说是杨木逼着她这么干的。公安同志,你们一定要捉住那野种。
梳子的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公安同志,那些画还是烧了吧,要是让人看到了,我姑俚怎么嫁人啦?
杨木是后半夜潜入寡妇刘屋里的。他砍断了窗子上两根木栅栏。杨木一进来,就用镰刀在泥像上磕了一下,那泥像砰的一声碎了。听见声响,寡妇刘爬了起来。屋子很暗,寡妇刘还是看清了杨木。
寡妇刘说,你怎么又来了?上瘾啦?不怕公安抓了你去?
杨木不应声。
寡妇刘又说,是不是不好意思回去?那就别回去了,我不说你就没事的。
杨木说,那张画呢?
寡妇刘说,让公安拿走了。
杨木说,你怎么能这样?!
说话间,杨木的手扣住了寡妇刘的胸口,那手指甲好像扣进了寡妇刘的肉里。寡妇刘感觉胸口憋得慌,似乎要闷过气了。寡妇刘不得不抓住那只画画的手,使劲往外推,但那只手像铁链子一样锁住了她的胸口。
寡妇刘说,狗杂种,你想怎样?!
杨木说,我要杀了你。
听着了杨木的话,寡妇刘尖叫了一声,身子奋力一争,胸前的衣衫撕烂好大一片。杨木被寡妇刘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等杨木回转身子,寡妇刘已搂着胸口逃到了门边。杨木朝寡妇刘扑了过去,却被画画的架子一绊,杨木猛地朝前一仆,手中的刀子落在了寡妇刘的头上,正好砸个正着,寡妇刘应声软了下去。
杨木是第二天在杨树林里抓到的。就在抓获的当天,镇上的公安将杨木送去了县里。后来杨木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被枪毙了。
水门人都记得那年是1983年。
杨木肯定是死了。
杀人偿命么,谁能躲得掉?!
八爷的心跟着有些灰暗。
八爷说,还记得我说的那只狗崽吗?对,就是头上长角的那只。后来人家都觉得怪异,我爹就把它叉在塘里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