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漳州师范学院
金黄的阳光掷地有声，阳光被树叶挡碎了，抖被子时楼下有人喊，“哎，上面轻点。”戴马在楼下扯嗓子：赵顾，下来，有喜，是汇款单。赵父为儿子此次外地实习准备的。
这次实习计划让赵顾兴奋不已，听说附近有省内驰名的“白银沙滩”。赵顾一连几天眼前恍然一片白花花的银子般的沙。他们把这次实习形容成比沙漠绿洲还激动人心的驼铃。带队的冉老师过早谢顶，常幽默地自称“聪明绝顶的两栖动物”。他除了写戏还写小说。他写戏获过市奖但写小说则明显有些惨淡经营，因为他的小说写得像大说，就是小小的事大大说。冉老师人不老心老，埋怨学校搞什么创新和试点，一肚子怨气往头上冲，又挤掉了不少头发。开始有人叫他“冉老头”。冉老头对赵顾说，你要当好这个队长，对以后分配有好处。
实习前的那几个晚上是兴奋而又骚动的，对赵顾来说尤为如此，他文思泉涌，但一旦坐在桌前，面对一堆白纸，又不知如何完整有效地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倾泻在上面。灵感调皮地逃遁着，害得赵顾像便秘三天一般难受。这不算最糟的事，因为赵顾有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的夜很黑，风很放肆。桌上两点烛光在跳跃，赵顾对着蜡烛发呆，也就是说，他在想昨晚那件事怎么会那样发展而不是如想象中那样发展。那女孩先前故意不给答案。是的，肯定是故意的。
赵顾有些伤感。
赵顾搞不明白那女孩怎么会那样坚强。在面对自己苦心经营的话和身体语言无动于衷的同时还能抛出“我有男朋友了”这个杀手锏。女孩叫盼盼，赵顾想起“盼盼一到，安居乐业”的防盗门，想来盼盼钢筋铁骨下还有一颗比头发丝还敏感的心。赵顾认为这是以静制动战术的巅峰之作，那六个字对他无疑像大陨石砸在小地方。真是看不出来，这么一个纯洁近乎透明的女孩。当然，有男朋友不一定就不纯洁。但至少应透明得让人看出来。以前怎么不说，我暗示过多次了，赵顾说。盼盼说这是隐私。赵顾以为是隐瞒。要知道为了昨晚的行动，赵顾整整给自己做了三天的思想工作和心理准备，包括预设场景对话及应变措施。为了挑地方，赵顾甚至蹲了一晚上的点。月光，梧桐，远处江面隐隐的马达声，还有一片青草地。
昨天晚上，赵顾胸腔里满是不坚硬不成形的信心。只稍微迟疑了一下，没有正面侵袭到盼盼的唇。盼盼像对付强奸犯一样挣扎。看来盼盼对自己那封煮文烹字四千余言的情书和自认为适时适当的关怀全无感觉。行动前应该喝点酒，万一失败也好有“酒后失态”的借口，后路比前途宽不是坏事。盼盼仿佛看穿这些意识，未等赵顾酝酿酒意就果断地说NO，赵顾的勇气被吓得逃逸无踪，同时责怪自己没有坏得彻底，双倍的后悔。冷风无孔不入，从耳孔鼻孔直灌进去，回旋，不作一刻停歇又绕将出来。赵顾衣服像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蝉衣，薄得可以忽略不计，搓手哈气忙个不休，鼻涕未经申请自作主张地流下。迎面走来披夹克的戴马。戴马炫耀地抖抖身上的装甲。赵顾把自己归入感性的人，这想法被风猜到，于是赵顾打了喷嚏，变成感冒的人。事后，赵顾一直对自己说：“我是流氓我怕谁？”赵顾引吭高歌。
校卫队的李大头吹灭了蜡烛，还说这么晚了唱个鸟，跟鬼叫一样。听了这一个鸟和一个鬼字，赵顾的气整队集合了往头上冲，一声他妈的之后，冲了上去。两下就被李大头干倒。意识游离物质之外，赵顾感到一阵舒服的疲倦，索性暂时不起来了。宿管科的老头赶来时，李大头已经在拍身上的灰尘了。赵顾像拆了线的木偶散在角落。新生一半佯装入梦，一半表情丰富。“哎哟，干什么打架，老妈不要了老爸不要了，不懂事的东西！”随着老头的宣传，整层楼躁动起来，有人从上铺跳下来，有人开门，有人踏床板。赵顾想，明天怎么见人？开始有人打探伤13了。赵顾一下爬起来，倒头睡下。强扭的瓜不甜，强迫的睡也不会香。第二天，囤积的睡意笼盖四野。
初生牛犊不怕虎。新生开始有事没事或有意无意地找赵顾套瓷，旁敲侧击朦朦胧胧中将话题引向那件倒霉事，以及触摸其背后的深层原因。刚开始还嘴上留情，闪烁其辞，就像用热水烫脚，一点一点地试探水温适应水温，后来就变成放肆了，嬉笑着直截了当地问他失恋的滋味如何？现在这时代，到大二就名花有主，到了大三，连贱草都有主。这种现象让新生自卑万分，身为大四生赵顾的失败一定程度上使他们的自卑减少。赵顾理解。
这几天赵顾的忧郁影响了食欲。但此时的饥饿叫嚣得厉害，像远山的呼唤虚无缥缈。赵顾不想动弹。戴马趿着拖鞋进来。十天未扫的地一股粉尘平地升仙。赵顾只好先抛下饥饿，专心侍候这个蓄谋已久的浓厚的喷嚏。偏偏吸入的粉尘量很中庸，赵顾几次诱发喷嚏宣告失败，于是骂呆马该死。戴马近几日像服了中药，气路通畅不少，不以为然反把笑慷慨地挂在脸上舍不得抹去。他说赵顾你知道吗，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次性纸杯和杯中的水，没有水镇住纸杯会被风吹翻的。女人天生是政治家，戴马的女友读的又是政经系，所以戴马被女友收拾得很妥帖。今天吃饭点菜时戴马女友居然说不会，要听他的。戴马受宠若惊，好心情持续下来。赵顾把戴马的好心情作解析，发现一半源于未发现聪明女孩的手段，一半源于未发现笨男孩所受的欺骗。赵顾说呆马，近来变化大，正在茁壮成长中。戴马打量自己，仿佛自己原来是个蛹突然变成了蝴蝶。蝴蝶很高兴自己的变化，决定请赵顾吃饭。
新媳妇见公婆。赵顾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沉默中有幽默幽默中带沉默。实习老师赵顾对学生自我介绍：我姓赵单名一个顾字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希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学生的笑像妓女的媚眼，四处乱溅，并把“顾”听成“酷”。教室滚过一阵掌声。从此称赵顾“帅哥老师”。赵帅哥初战告捷得意非凡。戴马驾驶吉他成功地在女学生心灵登陆。在食堂哭得最凄厉的女生声音细得如同《吉尼斯世界纪录》里美国姑娘仅有三十三厘米的腰，可以一把掐断。
孙段长如丸走坂地介绍了赵顾等人的指导老师。大家点头鼓掌。孙段长双手向下压几下，以表示这掌声多到要靠她镇压。掌声戛然而止，像训练有素的军人行的军礼。赵顾的指导老师姓钟。大家都说钟老师是头牛。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钟老师是教语文的，整日与文字朝夕相处，故眉毛像隶书一字，胡子像逗号，脸是国字的仿宋体。他把学生当语文一样爱好，学生把他当音乐课一样可有可无。然而钟老师的课上的是很不错的，学生的调皮仅局限在课外。钟老师强调：要以柔克刚以情动人以德服人，但是，原则性的事绝不能让步！赵顾不知道什么是原则性，只知道他到这所学校六个多年头，未曾遭遇原则性事件，当然，也未曾遭遇过触电的感觉。他经常问小赵啊有没有女朋友啊赶紧找一个吧。从他13中人们得知。先前有几个女子争着要替他洗一辈子碗被他婉拒了。那几个女子只好哭哭啼啼地替别人洗碗去了。还有一个女子说姓钟的，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你的。那是真的。钟老师借了她一笔款学人下海，结果够呛，上岸后发现那钱融在水里了。
钟老师叫赵顾写运动会班级的入场介绍，语气仿佛面条放进沸水里。赵顾大笔写道：矫健的步伐、自信的神情、青春的风采。钟老师并不满意，改了三遍后。钟老师说算了，你备课去吧，这事我来。正中下怀。赵顾想多花点心思备课。记得中学老师讲到“院子里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老师格外强调这句子的好，充分说明作者当时何等寂寥的心境，就差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可赵顾还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该放手时就放手，这才是为师正道。教师的重要任务是创新。创新要发散思维。像刚刚那句子，赵顾就认为有许多可能：一，作者想尝试一种新的叙述方式；二，想多挣稿费；三，故弄玄虚；四，江郎才尽；第五种才是真情实感。赵顾认为给初中生上语文课，形象生动尤为重要。首先要提起他们的兴趣，其次才谈得上掌握。如蒲松龄的《狼》，赵顾准备拿尊弥勒佛像供学生瞻仰，说喏，这就是屠夫，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进而可以说到《围城》中那个像范进被屠夫打过的脸的能刮下斤把猪油的桌面。知识面一定要尽可能地拓开，到时候还可以摆几个Pose。《两小儿辩日》赵顾决定这么导入：用现代节奏吉他伴唱课文，另外加上两个孩子的形体语言。
效果是明显的。五次掌声并非虚构。校长说这种尝试是可取的。当天旷课的学生晚上敲门要求补课，这种情况是建校以来没有的。校长放出话来，你要来我就收，档案重做，优待。小镇中学的校长气魄比这学校大多了。平时不见人影，没有大事不露面。赵顾的课算是小地方的大事。校长一讲话就来劲，时间仿佛陷在他的话里不能自拔。校长强调机遇，手指晃来晃去，仿佛他的手指就是机遇。他把机遇这个词翻炒了十几遍。终于功德圆满阿弥陀佛。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出风头就像红杏出墙一样让人既羡慕又讨厌。邻校有人慕名而来。一来探探虚实二来请求传经送宝。赵顾的睡眠安稳得连梦都没有一个。第二天《狼》的余威仍在。两个学生在走廊打起架来，赵顾连忙拦住。干什么打架？他骂我是狼，他骂我妈是屠夫。除了打架，还会打什么。打台球。两人异口同声地记起自己的一项功能。我爸是开台球店的。我爸早不开了。十分钟后，握手言和。赵顾很有成就感就像搞定一桩谈判。钟老师见三人，凑过来复问。他骂我妈是屠夫。他骂我是狼。两人记起适才的不快，咬牙切齿地打。十分钟后言归于好。孙段长见四人，觉得自己有关心过问的义务，结果再度唤醒两人不共戴天之怨第三次开打。两人写了检讨。钟老师和赵顾被责办事不力，孙段长洋洋得意，把这事的化解当成自己的成绩放进口袋。
赵顾的课学生爱听，心情像在三伏天睡觉，放得极开。资深教师给他的评价是“幽默有余”，底蕴不足”。本来 “幽默”是用“花哨”代替的，考虑到校长的态度，不得已改了。赵顾决定恶补，找戴马借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戴马在床上听“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戴马赞老狼真是不简单，摇身就从哺乳动物变成植物。他没有考虑到狼有时也是欺负马的。戴马最近同时给两个女孩写信，其中一个是女友。有一次，一时写得忘情了，竟然不知不觉在信中写上了：那一天，深蓝色的帷幕下繁星闪烁，突然间，一颗流星划过树梢，我的心晃悠了一下，想起你的样子，我笑了，小水，你知道吗……戴马的女友刚开始还陶醉在如诗的意境中，后来马上终止了和戴马的通信。戴马忽然间收不到女友的信，疑惑地写了份问卷调查。女友的回信很快到了，她的信封里装着他那封信，骄傲的女友在信里没写一个字，只是用笔在“小水”两字上画了重要的一道线，另外加个硕大的问号。戴马的女友并不叫小水。于是戴马在床头愤然书下：要么拾起我丢失的白手绢，要么接住我挥过去的长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