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大院没有王家大院气派，院墙不高，没有炮楼。院内的房屋虽然也是青砖灰瓦，却布局散乱，层次不齐。
马德山已经脱去绸缎礼服，换上一身茧绸裤褂，坐在屋门边的木櫈上，清擦着双筒老洋炮。嘴里哼着：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石桥头，忍不住那泪珠就滚滚地往下流，手把着手儿不松开，心里还想把你留......”
德山妻迈着小脚，手里握着长烟袋，出了屋门，看到丈夫：
“老死头子，还乐上了，都老掉牙了，还想小妹妹给你送情。”
马德山仍旧哼着小调，擦他的老枪。妻子用长烟袋捅了两下。
德山妻：“哎，哎，看到你那个野闺女了吗？”
德山：“什么？”
马德山转过头，瞪着眼睛。
德山妻见到老伴脸色不对，急忙改口：“我问你，在老王家看到你那宝贝闺女没有？”
德山：“我是去贺寿，不是去给你找人。”
德山妻：“你个老东西，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咱那闺女野了蹄子，有事没事都往王家跑，那么大了，也不知道害臊，可怎么办。你也不管管她，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你那杆老破枪。”
德山：“你像个神似的，你怎么不管？”
德山妻：“我管，我管她听吗？都像了你，按上个尾巴就是个活驴。”
马德山眨巴着眼，看着妻子，说不出话。妻子抿着嘴笑。
“要不，赶紧找个媒人去王家说说，我琢磨咱闺女模样身条也拿得出手，咱家家境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人家。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差不了多少。你说这事能成不？”
闺女的婚事引起马德山的重视，他停住了手，不再擦那支老洋炮。一番思考以后。
“现在有点晚啦，王家和佟家正在紧锣密鼓地往一起凑合呢，听说要吃订婚饭了。”
德山妻：“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那就有机会。要是再晚了，那可就成了黄瓜菜了。”
“王家是书香门第，咱们是行伍人家。这事放在以前好办，找个媒人在两家中间一串通就成，现在民国了，婚姻的事可没有个准，文廷那小子，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装着谁，要是他心里没有咱闺女，这事就难了。烧火棍一头热，可苦了咱闺女。”
德山妻：“可不是，咱那闺女，就一个心眼，全长在文廷那小子身上，一天到晚，文廷哥长，文廷哥短的，我劝她，想让她分分心，别把自己死死地拴在一颗树上，你知道她说什么？”
德山：“说什么了？”
德山妻：“‘妈，你和我爹睡在一个被窝里，你心里还想着别人家的老头啊？’你说气不气人。”
德山妻苦笑着看着丈夫。马德山笑容满面。
刘丽娟听到公婆关于小姑子婚事的对话，，乐颠颠来到公婆跟前，手里提着两条同乐鱼。
“要到王家去提亲呀，这可是好事，小妹也不小了，是该出嫁了。”
德山妻：“出不出嫁该你什么事，你希望小姑子早点嫁出去是不是？哪地方碍你眼了？多吃你的饭了，还是多喝你的水了？”
婆婆劈头盖脸一通话，把刘丽娟弄的有口难辩。不知如何是好。急忙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德山妻：“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你是能给一万大洋买嫁妆啊，还是能拿十根金条给她压箱底？”
婆婆的尖刻，刘丽娟难以招架。像只母鹅呆在那里。
德山：“行了，别没完没了啦，连武快要回来了，快去把鱼炖了，我们爷伙好喝几盅。快去吧。”
公公解围，儿媳妇得以逃脱。转身进屋。
院门口，玲儿手里摇晃着盒子枪，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看到屋顶上几只麻雀，举着空枪瞄准，嘴里“嗙”的一声。调皮可爱。
德山妻：“看你那宝贝丫头，疯疯癫癫的，像不像你，针线活她不做，就喜欢舞棍弄枪。”
马德山还在欣赏自己的女儿，没有理会妻子的话。玲儿来到他们跟前。
玲儿：“妈，我要是不像我爹，你说我像谁？我要是像了别人，都这么些年了，你和我爹当年那本老账可要翻出来重新好好算算，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其实这个账也不用好好算。怎么去算，都是在你身上出的错，我不像我爹，肯定就是像了别人，和我爹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我呢，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是你用不正当的方法把我带到老马家来了，我既蒙羞又含冤。归根结底，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冤假错案。”
听到女儿的话，把马德山乐的哈哈大笑，合不上嘴。
德山妻：“你个疯丫头，就拿我开心取乐，看把你爹乐的，那张嘴像开了瓣的大西瓜。”
玲儿：“妈呀，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我爹的嘴像西瓜一样甜，你才喜欢的呀……”
没有等女儿说完，德山妻已经举起手中的长烟袋，玲儿吓的跑到父亲身后，急忙蹲下，手中的盒子枪从父亲的肩膀落在老洋枪上，咣啷一声。马德山又担心女儿被打，又心疼两支枪。左右不是。
一阵马蹄声，将众人眼光引到大门口，马连武驱马进院。将马拴进马棚。
连武：“爹，又保养你的传家宝啦。”
德山：“这满身血腥的东西可不能做传家宝，做我的护身符还差不多。”
玲儿：“对，就是爹的护身符，保佑爹刀枪不入，长生不老。”
马德山高兴地看着眼前儿女。
德山：“听你妈说，你们又要换防啦？”
连武：“是的，旅里是这么说的，到底是什么时候还不太清楚。”
德山：“军人嘛，没有个定数，说不准那一天就拔营起寨，东征西讨。能在家住几天就不错啦。”
一阵马铃声过后，马连威牵马靠近马棚，连武迎上前帮助哥哥给马卸鞍。
德山妻：“噢，老大也回来啦，我们吃饭吧。”
玲儿：“我去拿酒，为三哥接风洗尘。”
一张长条桌，马德山坐在桌子中间，两旁是两个儿子。
连威媳妇往桌上端盘送碗，前后照应。桌上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两个孙子跑出来，往饭桌上看了又看，德山妻上前把两个孙子拉开：
“都到西屋，和奶奶一起吃。”
两个孩子望着桌上的饭菜，不愿离开。
在辽南的大家庭里，女人和孩子是不能和家里男人在一个饭桌吃饭的。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在整个东北很流行。不知道是何人制定的，有一个研究民俗的学者做过比较准确的判断，制定此规矩的人，比孔夫子更有头脑，更大丈夫。孔夫子的主张是男尊女卑，而此人的主张，是女人和孩子皆卑。
德山看着两个孙子：“让他们上桌一起吃吧。”
连武：“妈，你也和我们一起吃吧。”
德山妻看了看老伴。
德山：“今天连武回来了，都一起吃吧。”
德山妻如得到圣旨，急忙将两个孙子安排在桌子另一边，坐在自己身旁。
玲儿捧着一罐酒，给父亲倒酒。
玲儿：“爹，这是三哥给你带回来的好酒，你多喝点。”
德山：“是吗？好，多喝。”
连威：“二弟，这回你们驻扎在红土坎，我们都在一圪垯了，你们骑兵营能不能和我们保安团联合联合，帮我收拾山上那些土匪？如果剿匪成功了，我得到的奖赏全给你。”
连武：“大哥，这事我可说了不算，我们得听旅部的命令，不是你们地方官想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再说，你们那点奖赏我也不稀罕。”
德山：“我看也是，你二弟他们是吃皇粮拿皇饷的兵，是打大仗用的，你们保安团是一群乡巴佬，吃百家饭的，只能在家门口看看地头，对付对付山上那些毛贼。是不一样的。”
连威：“那倒是，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娘们生的，我们都是从窑子里捡来的，不是正经地出的东西，连爹是谁都不知道。”
马连威一句牢骚，大人们笑了起来，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大孙子叫喊：
“怎么找不到爹了？你和我叔的爹不就是我爷吗？”
小孩子不知道窑子是什么，自然出口荒唐。马德山木了。马连威看着孩子直瞪眼，说不出话来。
刘丽娟在一边对丈夫开了腔：
“在孩子面前什么话都说，嘴上没有个把门的，一点收管也没有。”
接着拍了一下说话的孩子：“都好好吃饭，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原来，不让小孩和大男人在一个桌上吃饭，还有这样的忌讳。男人们可以信口开河，而天真的孩子们却无言论自由。
玲儿：“三哥，今天又看到雨涵姐了吧，怎么样？今天打扮的漂亮吧？”
连武：“比以前更好看了，像个古代的美人。”
玲儿：“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连武：“你看不出来，她对文廷挺好的。”
玲儿：“我老和她在一起，怎么看不出来，不过那是她一厢情愿，她要做王家的媳妇，那比登天都难。王婶那道关她就过不了。给我做嫂子还差不多。”
玲儿为闺蜜的将来着想。
德山妻：“你说的是东院的闺女。”
玲儿：“是啊，怎么样？”
德山妻：“那姑娘人长的是好看，像个天仙女。”
丽娟：“可不是咋地，外面的人都管她叫杨天仙。”
玲儿：“给你做儿媳妇行吧？”
徳山妻：“做咱家儿媳妇，就她？病病殃殃的，像个风驰楼似的。洗衣做饭，伺候男人看孩子，她可不行，要是给大有钱的人家当少奶奶养着，卖个丫头伺候她，还差不多。”
玲儿：“我的妈呀，你这哪是娶儿媳妇呀，你这是往家里找奴才，到咱们家来受折磨来啦，要是都摊上你这样的婆婆，那儿媳妇还不得被折腾死。”
德山妻：“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媳妇就得慢慢地熬。谁家不都一样，你看见谁家的媳妇折腾死了。”
玲儿：“哥，你可别听妈的，她那是老封建、老顽固。雨涵姐可好的啦，我可喜欢了。满青山镇找不出第二个美人。”
马连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德山妻先张开嘴：
“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让你哥娶了杨家姑娘，把王家少爷身边的地方好给你邆出来。”
玲儿：“我知道你会这么小看我，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看雨涵姐好，和文廷哥又没有什么希望，不做我哥的媳妇，嫁给别人家可惜了，我们俩好，我喜欢她做我嫂子。”
德山妻：“一句一个文廷哥，你敢说你对王家少爷不喜欢？没有心思？”
玲儿：“文廷哥各方面条件都好，好多的姑娘都喜欢他，我喜欢他就不行啊。能不能做他媳妇，那得看文廷哥的，他喜欢谁就是谁。文廷哥要是不喜欢我，也是白搭。我就用我的真心，换他的好意。宁愿他负我，我就不负他。”
“小妹能够想得开、做得出。我赞成。”
马连威当然赞成，这是他整体计划里一个重要的项目。
德山：“王家和佟家的婚事现在怎么样了？”
刘丽娟在后面捅了马连威一下。
连威：“爹，那天我不是说了嘛。佟家已经变卦啦。佟王两家肯定是没有什么戏了。”
丽娟：“是，我大姨和我姨夫都已经商量过了，决定要找养老女婿。”
马德山点了点头：“噢。”
连武：“五老爷的女儿不是佟美珍吗，她回青山镇了？”
玲儿：“哥，你对佟美珍有印象？”
连武：“读小学的时候，她是我下班的，我对她的印象最深了，别人家的孩子上学都自己走路，她还用人背着上学，中午吃饭，还有老婆子专门伺候着，一口一口喂她。我那时候淘气，我就抓来一只长虫，跑到她跟前，我就说，佟美珍你看这长虫，没有长脚都会爬着走路，你连它都不如，你的腿脚是干什么用的，就留着挺大肚皮啊，不会走，你就和这蛇一样，在地上爬呀，结果怎么样，把佟美珍给弄哭了，也不知道她是被长虫吓的，还是被我说的，过后五老爷找到我，他想踹我，我吓跑了。他没踹着。”
玲儿：“哥，我听大嫂说佟美珍她娘看好你了，要招你当养老女婿，你看，是佟美珍好，还是雨涵姐好？”
连武：“这几年没见过佟美珍，要看小时候，她可不怎么样。”
玲儿：“那好，要是你看好雨涵姐，我给你做媒。”
马连威站了起来。妹妹的做法偏离了他的计划，他坐不住了。
“小妹，你自己的事还没有个着落，干啥还为别人去操心烂肺子？”
玲儿：“为别人？一个是我哥，一个是我的要好姐妹，是别人吗？”
连威：“东院的闺女能和佟家的女儿相比吗，我姨夫是什么人，那杨景贤是什么人，佟家原来是名门贵族，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杨景贤原来不过是个扛大活的，他有什么，就有一个小缫丝厂，他和我姨夫根本就没有法比。”
刘丽娟急忙为丈夫添油加醋：
“可不是咋的，谁不知道杨景贤有个难听的外号，要是让人听说老丈人是个穷棒子，那多寒碜人。爹都穷的成了干柴棒子了，他闺女还能是个发家的鸟。不也得穷的叮当响。”
玲儿用眼睛瞪着嫂子。正要说话，马德山开了腔。
“话都说到这了，那我就说说，连武，佟家有这个意思，我看也不错，将来你在队伍里干出名堂了，你就把媳妇带着，佟家的事有我和你大哥帮衬着，你也不用费什么心，要是不愿意在队伍里混了，带着媳妇回来，你们两个守着佟家的家业，也无忧无虑了。这是一件挺好的事。”
连武：“爹，你不用我为你养老送终了？”
德山：“什么叫养老送终，养老送终那得看儿女的条件，你们日子都过好了，才有条件为我养老送终，要是穷的连一碗小米粥都喝不到，你能养我什么老，要是连一块棺材板都买不起，你能送我什么终。就是有那份孝心，没有那个条件。又有什么用。我就不信了，你到佟家做了养老女婿，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啦，你就能把我忘在脑袋后面了，我担心什么。只要你们都活出个人样来，风风光光的，我心里就踏实啦。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不用苇席和麻袋片子把我埋了，我就心满意足啦。”
在大多的父母心里，儿女的幸福永远放在第一位。
连威：“二弟，爹的意思你明白了吧，他赞成这门婚事。他心里有数，不担心养老送终的事，他身边不是还有我吗？再说了，你到了佟家以后，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你想对咱爹咱妈表示孝心，那还不简单呀，你出钱，我出力，咱俩不都尽孝了。”
丽娟：“呀，要是二弟娶了我表妹做媳妇，这可是亲上加亲了。这下可好了，两下都好照应了。”
连威：“二弟，咱爹咱妈都同意了，现在就看你是什么意思了。”
连武：“我在部队里，走南闯北，到处打仗，也没有时间忙活这个事，等我退役以后，再说吧。”
德山妻：“那可不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退役，你要一辈子不退役，就不娶媳妇啦，你现在不把婚事早早定下来，谁家的好姑娘能留下来等你呀。等你岁数大了，好姑娘早都被别人家娶走了，你还能娶到什么好媳妇。这个事不能再拖了。现在你就得抓紧把婚事定下来。你没有时间，不要紧，家里不是有人吗，让你哥你嫂子去给你张罗。我和你爹给你把关，照样能把事办了。”
德山：“你娘说的对，你在队伍里再怎么忙，也不能不娶媳妇。你就不用操心啦，在队伍里该做什么做什么，等我和你大哥把所有的事都准备好了，你请个假，回家一趟，把婚事一办，就万事大吉了，什么事都不影响。”
“二哥，咱爹咱娘说的对，在青山镇，能和你般配的就这几个好姑娘了，你要现在不订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玲儿为哥哥着急，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即使哥哥不能娶杨雨涵为妻，哥哥能娶佟美珍做媳妇，也是一件好事。比娶其他的姑娘要好的多。
连武：“好吧，我听爹的，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二弟，你就放心吧，有大哥在，肯定让佟美珍给你做媳妇。让你一夜就变成青山镇的大富翁。”
马连威非常得意，一切都在按着他的梦想，在计划，在运作，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