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体委大院的选址真的很好,前面就是一个规模颇大的市内公园,奇山异水,波光潋滟。
虽然刚才的转身十分决然,可是依旧不能改变现在无处可去的窘境。雷洛沿着湖堤的木桥漫无目的的踱步,这里的风光看过很多次,总是新奇百出,可今天,竟觉得如此不入眼。
刚刚下过暴雨,湖面有些浑浊,此刻又是骄阳灼热,湖面蒸发出丝丝氤氲雾气。公园内游人很少,定是刚才暴雨时散去,还未归来,雷洛难得的独享这阒静时光。
雷洛走了很久,不看湖光,不看山色,独自埋头沿着环湖的木桥一步步走着。
雷洛走得很慢,走得心烦意乱。
三年来,他独自一人躲在江夏市的贫民窟中艰难度日,尽管一穷二白,衣不蔽体,可他没有心痛过。他从农村出来,吃苦是一种天性中的本领,面对这样食不果腹的日子甚至比华服锦食的生活更能适应。
他没有叫苦,有的只是迷茫和自责,三年,他没有脸面回家,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每次站在公用电话前拨出的号码总是在最后一个数字前挂断。
他怕嘲笑,怕来自熟悉人的嘲笑。
他故意蓄着长发,留着邋遢的络腮胡,用让人嫌弃和避让的面目保护自己,连在江夏务工的老乡也认不出来。
他靠微薄的退役运动员救济金为生,可最后的口粮也在两月前无辜被断,他曾想去追问,那道铁门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雷洛想的事情太多,脑袋越发沉重,一副垂头丧气的颓废样子,远远望去,如一具无头丧尸般。
“你很沮丧”
一个略带磁性的中年男音响起,却没引起多大的注意。
以雷洛十几年的拳击生涯习惯,任何细微的东西靠近,都会引起身体本能的躲避反应。可是这次他没有,或许太沉入,连身体都麻痹了。
“雷先生,今天有雅兴出来游湖?”
中年男人跟着不言不语的雷洛行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才开口问道。两人的脚步不紧不慢,中年男子则饶有兴致的观赏四周旖旎风光,不时左顾右盼,嘴中‘啧啧’称奇。
“我挡着你路了么?”
雷洛往边上侧身,留出通行的路面,动作很稳,像一个文明礼貌的绅士。头依然埋着,他的心事太多,拨不开心中的愁云,双眼无神。
“这是你的吗?”
中年男子右手握着某样东西,故意放得很低,在雷洛眼前缓缓打开。
手心中是一条细长的黑色棉绳,绳子一端串着一个漆黑的珠子,平淡无奇,珠子表面有些磨损,抛光也不是很好,反射的光泽有些暗淡。
“你想做什么?”
雷洛望着这串佩戴了数年的转运珠,终于抬起头望向中年男人。
三十出头的硬朗面孔,却身穿一套晨练大爷才喜欢的黑色练功服,显得有些怪异,尤其是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歪歪扭扭的黄色眼镜,更显得不伦不类。
“见面礼”
中年男子友善的伸了伸右手,示意雷洛可以随时取走转运珠。
雷洛看着一脸诚恳的中年男子,没有动作,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斯文禽兽’这个词来。
确实很形象,一个魁梧的体格,一身练家子的气息,偏生穿着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又架着一副很不搭调的眼镜,就像一个剃了毛套上衣服装作人类的大猩猩。
偏偏又喜欢卖弄,演出一些酸腐蹩脚的文雅气质来。
“我叫木胜,自由经纪人。”
木胜从皮夹中抽出一张三指宽的硬纸片,随着转运珠一同递上,雷洛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转身看向湖心,清凉微风吹破湖面,荡起千层波纹,整个湖水似摇晃起来。
“我研究你两年了,从你的出拳、力量、角度、速度,我都做过分析,你是世界上最具杀伤力的拳击手。”
木胜显然没有被雷洛的冷漠吓退,反而靠过来依着栏杆,滔滔不绝的说道。
扶了扶歪斜的眼镜,又从挎包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本子,不停翻阅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木胜顾不上身旁雷洛的感受,自顾的又念叨起来。
“艾泽斯、瓦泽里准确度不如你,墨林、耶夫斯基、诺基维瓦他们速度太慢,岗巴、胡野,滕夏龙、梅川酷子力量不足,内莱尔、奥山由纪、聂长风、奎克他们统统比不上你。雷先生,你是拳击界的传奇。”
“你见过传奇穿这样?”
这些陈词滥调,在雷洛这里似乎不受用,经历过了无数的大战实战,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吹捧报道的把戏只不过是背后的商业利益在作祟而已。
“雷先生,瑕不掩瑜。”
木胜说得很认真,为了今天,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偷偷跟踪雷洛近半年,可以说他比雷洛更了解他自己。
公园里又开始游人如织,站在木桥护栏边的雷洛两人就更显怪异,与前来闲暇放松的游人相比,他们像似迷了路的乞丐。
“雷先生,令堂病重,你真的放得下?”
木胜清楚雷洛今天如此情绪低迷的原因,家中老母病重,他再也躲不下去了。雷洛放得下荣誉,放得下富贵,连自己也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亲情,一直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存在。
这么久,因为愧疚,他不敢面对,这么久,他想逃避,可是带来更多的伤害。
“这些是你留在我房间的?”
雷洛看着手中的照片,泪眼朦胧,手指捏得发白。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孤零零躺在重症病房的床上,面色饥瘦,额头的皱纹痛苦的紧皱,依靠氧气罩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雷洛能看到母亲眼中的失望和孤独,他多想回到母亲身边,尽一尽儿子的责任,哪怕陪她说说话也好。
雷洛的心很痛,他尽全力的抑制自己的悲痛,撑在栏杆上的手臂瑟瑟发抖,一滴滴泪珠滴在手中照片上。
“我上个月到苏城走访,发现令堂身体有些不适,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心脏不好,老人家没什么危险,不过年龄大了,需要注意身体。”
木胜尽量说得委婉,他能理解雷洛的心情,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更可悲的是穷困潦倒的游子,连家都不敢回,这种痛是痛彻肌骨的。
“我留了医院一位护士的电话,要不要跟令堂说说话?”
电话通了,先是传来一声清脆甜美的女声,木胜与她聊了两句,然后把电话递到雷洛面前。
雷洛迟疑着接过电话,有些害怕,不知道说什么,拿在手中许久,也不敢放到耳边接听。
“雷子,是雷子吗?”
电话中传来几缕微弱的呼唤,听着熟悉的声音,雷洛的眼泪流的更加汹涌。
“妈”
这一声呼喊好沉重,雷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想放声大哭,又不敢发出声来让母亲听见。
压抑着,克制着,身体紧绷得有些颤抖,滚落的泪珠滴进湖面,荡开的水纹中倒影出一个哭泣的脸庞。
“看,流浪汉哭了耶!”
一些路过的游客发出惊奇的怪笑,他们的认识中,流浪汉是一群麻木的人,怎么会哭呢?
雷洛听不见这些嘲笑,他正全神贯注的听着电话中母亲微弱的说话声。
“雷子,你还好嘛?”
没有责怪,没有埋怨,只有一位母亲对孩儿的思念。雷洛听见,母亲在那边也哭了。
“妈,我很好,您好好保重身体,我过年回家来看您。”
“好,好”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雷洛都有些记不清母亲的脸庞。他不敢想起,他无颜面对那双期待的目光,只能让自己麻木下去。
现在,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被责怪过,他一直害怕面对的只是母亲的关心和担忧,他让她失望的不是失败,不是贫穷,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到一丝消息。
雷洛挂断了电话,转身对身旁的木胜说了声‘谢谢’。
“我要回家,我要衣锦还乡,我要让母亲为我骄傲。”
雷洛对着微波荡漾的湖面,对着雨后空蒙的山峦,对着金光烈焰的天际吼了出来,满腔的愁闷一扫而光,那个站在拳坛上大杀四方的王者,怒吼了。
过路的游人被惊吓的纷纷逃开,远远的好奇观望着。
只有木胜,露出满脸的笑容,歪斜镜片背后的眼眸充满喜悦之色,对着面前邋遢的流浪汉,喃喃自语道:“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