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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冬天的围困(2)

“这算个啥?这种事俺也干过,当年就是扮成鬼子钻过去,废了他们一个机场。”老旦不以为然。

“他们的枪炮都是哪来的?以前连支老套筒都是宝贝,现在个个都是冲锋枪,大炮也不比咱们少,还有他妈的坦克呢?”老白一只眼里塞了个琥珀,那是被鬼子手雷炸的。他在南京被俘,被鬼子拉到江边和几千个弟兄一起枪毙,子弹打飞了这只眼,鬼子以为他死了,他飘在尸体之间流下去,被一家老百姓救起来。鬼子投降后,老白捉了几个鬼子兵,一把匕首剜掉了每个鬼子一只眼。接受处罚时他满不在乎,留他们一条命,老子已经是天大的恩了。

“你没听说俄国人么?他们的头叫斯大林,是共军的干爹。俄国人在东北剿了关东军,鬼子的武器弹药都给了共军,还有俄国人运不回去的坦克大炮,他们觉得是累赘,给了共军可全是宝贝。”老刘平伸出一只手,像上面端着块元宝。

“别的都不论,共军打仗有一手,俺前天奉命毙了一些,里面有和咱一样的老兵,可不是吃素的。”老旦又掏出了烟锅。

“要不是共军自己搞过肃反,他们那些老兵老将的都在的话,咱这场仗八成就输了。”老刘说。

“你觉得如今咱就一定赢么?”老白问。

“不赢咋办?那咱们咋回家?”老旦说完站起身来。老刘和老白也站起来,阵地重要,他们都该走了。

共军挖到半夜,月亮也到了半空,变作小小的一个瓷盘子。他们扔下铁锹拎起破枪,喇叭也不吹就开始了进攻。二子吹响了哨子,战士们趴进了射击位,正睡觉的老旦从洞里钻出来,戴上钢盔,吐了口唾沫,在支架望远镜上看了几眼,回头说:“叫重炮。”

身后是脸白如纸的杨北万,愣着没动,老旦拍了他的脸一下说:“去那个洞找背电话的,说我的命令,要重炮!共军上来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它的大亏。老旦最喜欢的就是这大炮的声音,两人都搬不动的炮弹带着啸声飞过战壕上空,像滚动的天雷,每朵炸开都是冲天的地火。共军人仰马翻,轻飘如鞭炮炸飞的蚂蚱。大地上棉絮飘飘,月空里清朗无云。国军的飞机编队懒洋洋地来了,有的慢悠悠地帮炮兵校正火力,有的分散开来低空轰炸扫射。老旦和弟兄们站在壕边,看着这惨烈的场面。冲来的共军被打掉了大半,剩下的仍然大喊着扑过来。老旦摇了摇头,这批共军只是炮灰,是来试探火力的。二子哗啦拉开了机枪,阵地上的几十挺机枪都做好了准备。那可怕的枪栓声让老旦揪心,在这样的火力网下,没有人能过得来。

最后一个共军倒下的时候,月亮钻进了云里,乌云翻滚着倾盖了战场。老旦对战壕里喊道:“弟兄们都准备好,真格的就要来啦!”

话音刚落,共军的炮火到了,炸飞了雷区和铁丝网后向前延伸,大家进了坑道躲着。共军的炮落点精准,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老旦听得出,机枪阵地差不多完蛋了。钻出来时,战壕果然成了大沟,碉堡烂得七零八落。几个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四分五裂,身子在老旦脚下,脑袋却在战壕那端。一颗臭弹吓坏了杨北万,它斜斜插在壕边,冒着烟滋滋地响。老旦瞪着这东西,见杨北万魂飞魄散,结实地踢了他一脚。老旦双手拔出了这玩意,没有弹头,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妈逼的龟孙儿,废弹你们也打过来,吓死人不偿命是么?

纵是挨了一脚,杨北万仍趴在那儿抖若筛糠,老旦指挥着战士们进入阵地,吩咐完之后才拎起了他。

“别怕,跟着俺。”老旦说罢走向壕边,杨北万犹豫着跟上,随着他在战壕边露出了头。老旦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将它递给杨北万:“看一看,过来的都是人,你一枪就能打死一个。”

杨北万战战兢兢地举起望远镜,抖着嘴唇看着。战士们开始射击,跑得快的共军一个个倒下。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发出的声音像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变成野兽般的尖声怪叫,像深夜村口叫春的野猫。共军更像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都响彻了,让你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多少人。他们速度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照明弹赶走了黑暗,夜空亮如白昼,大地上黄土飞扬。火光冲天,雪亮的烟云在照明弹的照耀中幻变着。子弹和炮弹拖着流光,在烟雾里钻出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上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扎麻绳,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排山倒海样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火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这些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这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飞机逛窑子般大摇大摆地欺负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轮子都要碰上共军的头了。

阵地的轻重机枪怒射着,冲锋枪也没闲着,还有一些美国人教出来的狙击手不紧不慢地一枪一个。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打出“通通”的小炮声响。可在如此密的火力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雷区之前,他们用手榴弹炸开雷区和铁丝网,猫着腰往过挤。机枪立刻从几个方向封住这几个口子,他们也倒下了。老旦看着一层层摞起的共军尸体摇头,他还一枪没放呢。可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炮火来了,第三波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炮火之后,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呼啸而来,头一拨趴在地上的呼啦又站起来,诈尸般抖擞精神,又加入了新的冲锋。

训导团的长官曾一再强调,和共军打阵地战,最好的方法是保持距离,避免他们楔入防线。当年鬼子可不是这么打的,共军没有空军,火炮数量不够,他们就只能玩命和你缩短距离,跑到你肚子里,你还能冲着自己来一枪?保持好距离,国军的优势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多重式阶梯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机枪位高度机动,重炮和迫击炮、枪榴弹能形成梯次火力覆盖。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14军的战斗力,以为冲过炮火和机枪就万事大吉了,真是想得美,进了新房就能上炕了?庄稼人手段多着呢。

杨北万一直趴在壕边看着,开始还没啥动静,后来这小子笑了,然后跳了,见共军一个个躺下了,他还嗨呦呦地叫了,老旦打了他一巴掌,他连感觉都没有。

见共军疲软了,死得没劲头了,阵地两翼后方的国军装甲团开始反冲锋--果然是摘桃子去的。共军慌了手脚,撒开两腿撤退。他们的炮火开始轰击国军的冲锋部队。杨北万见这边哗啦啦冲上去,也要跳出战壕,被老旦一脚踹了下去。

“干甚呢你?想死你就去!”

“旦哥,冲不冲?没准就冲出去了。”二子抱着机枪站在壕边儿,一脸喜色地问。这小子定是杀了不少,眼都红了。

“冲你妈逼!都下来!”老旦对蠢蠢欲动者指示着,“没有命令,不要乱动!”

“旦哥咱得日回去呀!共军逼口子开了,不日白不日啊!”老孙也红了眼,身上背满了弹药。

老旦不再理他们,掀开布钻进了洞里。

共军退了,两个装甲营的反击没占到什么便宜,被共军打了埋伏。共军的防坦克壕简单有效,隔着老远,他们不知用什么发射装置扔过沉甸甸的炸药包,想立功的一个副团长成了烤肉,半个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个干净。老旦心知肚明,国军就是突围,也绝不会在14军这个方向,一定是对着河流进攻,对共军而言,那就是背水一战。

一切从头来过,修战壕,挖散兵坑,布置火力点,修缮铁丝网,埋地雷,伪装工事,照看伤员。老旦早就熟得门儿清。这次战斗没有肉搏,真他娘的走运。战士没什么牺牲。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的,围着14军就像一群狼围住了一群野猪,谁咬谁还不一定呢,你们有运输队,国军还有空降兵。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战斗力高涨,冲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儿。

天刚黑下来,北面又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形从头上飞过--那边果然在突围了。上面也来了电话,原地警戒,都别睡觉,110师在突围,要守好这个侧翼。

北面炮火连天,弟兄们都紧张地看着。老旦突然想起个问题,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的围困之中?共军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围又围不住,搞得大家都不好活,干吗不面对面死搞一下拉倒,要么就谈,他和鬼子服部还能谈呢,都是中国人说话就那么费劲?非得几百万人在这儿杀得血流成河?

枪炮声彻夜不停,黎明才消停下来。老旦这边的部队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消息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二子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军部估计110师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大哭起来,说他两个哥就在110师。众人面无表情,老旦嫌他烦,让二子带他出去走走。老旦看着地图,心想真是邪门儿,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还突不出去,这共军是碾盘做的么?

“围死了,围死了!”老旦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知道是这样了。他丧气地扔了笔,坐在弹药箱上发着呆。十年来不知打过多少仗,被鬼子围了多少次,那是家常便饭呢。可现在的国军腰粗腿壮,该有的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

一个月后,情况毫无改善,老旦开始心灰意冷。几次突围的努力之后,集团军像困在气球里的苍蝇,怎么都飞不出去,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炮火炸得可邪乎了,可就是不见一支友军能凑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还有那么多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派他们去炸机场的李延年将军之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四十里外?

胶着的战况令他想家,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翠儿咋过来的?四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不知多少,去年中原又有蝗灾,听说又饿死了上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这场内战会烧到板子村么?一定会的呢,半个中国都在打,河南怎跑得掉?老旦揪心地痛楚着,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有个着落。洞外白光遍闪,炮声撼动着世界,月亮在云后忽隐忽现。老旦看到风卷云动,黄土在夜空盘旋,可怕的冬天已经来临,不能速战速决,就看谁扛得住冻了。想到此,老旦顿觉冷意,抓过一个翻毛大衣披上,再抬头时,月亮又鬼祟地钻出来,圆得像十五的元宵,白得像女人的屁股。

夜里的战壕冷入骨髓,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冷,只依稀记得小时候那个冷年,院子里有两尺厚的大雪,他爹一开门,那雪就涌进了屋里,几乎就上了炕呢。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两腿麻得发痛,他想再点一锅烟,可一想到那根烟嘴的冰冷便作了罢,别刚放进嘴里就被它粘去一层皮。他喝掉杯里的水,直勾勾地望着惨兮兮的月亮,心想与其这么冻着,还不如两边天天打着,至少炮火能让大家暖和一些。

肃杀的战场被星月照得通亮,老旦听见风吹麦田的声响,那定是共军又在挖洞了,这么冷的天,亏他们还能挖得动,一到晚上就吆喝震天,弄得和土行孙似的。他们丝毫不把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你打炮他也不管,你要是冲锋,他们扔下铁锹拿起枪就和你干,反正不退。这挖沟的劲头比新郎倌还足,飞机炸大炮轰也制不住,偌大个平原被他们挖成了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能隔着战壕给你递烟抽了。

老旦咬牙站起,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出点点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停止打击,就是不冲锋也会半夜给你几炮。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只耳朵。在边缘的接触地带,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他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轮番进攻,虽然死伤惨重,却一步步把国军的防线向后挤压,就这么一尺一米地往前拱,直拱得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他们再用战壕一圈圈围了,就在那儿没日没夜地唱歌了。

昨日,西边攻来一支奇怪的共军,一个个人高马大,根本不把烂命当回事,背着炸药一个接一个往上撞。饶是老刘和他的弟兄们打过野人山,也被这帮真正的野人打得撒腿就跑。碉堡里的弟兄多是狠角色,被围了也能咬牙闷着干的,但共军这打法让这坚不可摧的东西成了活棺材。里面的弟兄们眼睁睁看着几个炸药包在外面冒起青烟,只能互相拍拍,嘴里的烟轮着抽一口,就一起上路了。老旦想到这儿心疼起来,老刘和老白都阵亡了,好兄弟夏千为了救杨北万也受了重伤,一会要再去看看他。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二子正蹲在上风头拉屎,他蒙着军大衣,只露出白花花半个屁股。老旦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因缺乏蔬菜和水,二子嘿呦半天也没整出什么货。壕里有弟兄开骂,可离开战壕万万不敢。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半个脑袋,人和屎已经冻在一起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从共军那边喊过来,这奇怪的口音在夜空里异常清晰,紧接着天上打起一颗照明弹。老旦惊得一个激灵,忙看着二子。这小子系着裤腰带在那儿骂人:“哪个兔崽子诈尸?把老子的屎吓回去了。”

“国民党的灰个疱们,你们别困觉啊,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扯着喉咙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跑得影儿都没有?明天别让俄撞见你,让你死得翘翘的,不过看在老乡分上,俄就留你个全尸!”共军战士牙尖嘴利,隔这么老远老旦都能感到他那张轻蔑的嘴。听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呢。

“你个灰个疱长了几根儿球?你今天再过来试试?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爷探出来!让爷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口气变了。

“你管球爷哪儿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咱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爷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卖命,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爷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龟孙儿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是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真是乱了套,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老旦站起身来找着掷弹手,不能让这个共军再嚷嚷了。三个掷弹手听得愣神,领了老旦的命令,刚往枪上放了枪榴弹,却听到那共军唱了起来。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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