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经年，记忆下落不明，以沉默致意久别的相见
时过境迁，往事守口如瓶，以眼泪招待难得的会面
岁月凝结成握在手里的厚茧，用指甲剥开再现忽略的从前。不是浮云过眼，不是昙花一现
从贸然地闯进时间的深渊那一刻起，往后让我渐渐明白，这场旅行永远到不了底。它是真正的无底洞，是一座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走在里面最容易办到的事就是迷路。谁的回忆都是美化过的照片，是润色过的短句，是剪切过的电影。不好的、好的，其实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留下来的。我一直假装过去不重要，其实一切都保存得很好，并未让时间真正地得逞。
树枝吐出新芽，再长出嫩叶，是我亲眼所见。如今我又看到，树叶变黄，掉在地上，枯萎。可想而知树干又大了一圈，你是不会明白此刻我心里的感受是一种怎样的形状。人总是喜欢拿别的东西来打比喻，这话多像是我在说自己，像是一个人在自欺。童年经常被人当作白纸看，然后把没有规则的涂鸦画在上面。
我的幼年，是一片盛开遍地的花野。寒天里雪枝上裂放的霜花冰朵，都是要很安静才能看到的风景，因为哪怕哈出一口微弱的气息，都可能会把一切都摧毁殆尽。我记忆里的冬夜，看到村里零星散落的灯火，听到野外几声清冷的狗吠，像是有一股远古的回音在空中飘荡，有一股寒盛的荒凉在心中游离，仿佛穿越时空是一件不在话下的事，一点也不必感到稀奇。这个时候会滋生出双重的感觉，那是淡淡的莫名失落躺在暖暖的稳妥心田，有差异却无法完全分开界限，有感触却不能找到合适的字眼起一个相称的名讳。那样离谱的感觉就像是从窗子看出去，望见漫天绚烂璀璨的星火，瞬刹间却无来由地暗淡变冷，徒留满腔虚妄的美好得不到合理的表达。而窗子里面，温色依旧，暖气如初。
那是一个雪夜，从傍晚开始落的雪。冬天终于把迟到的雪从远方运了过来，就像杂戏团表演一样，也是要预备的。天在一开始就沉了好几天，我还担心它没撑住掉下来呢，然后那个傍晚的前奏不那么冷，骤然就落下了雪。
我高兴得那个凶啊，真庆幸用不着像青蛙那样在这美丽的时刻还要躲在地底下冬眠。那天爷爷的晚饭熟的很快，好了之后他就喊我吃饭，我只顾着玩，有点不高兴他打断我的雅兴，虽然听见了，但还不很情愿马上就答应他。那时候也没有那种显得要让他在乎的情绪，只是纯粹的想着玩。我当时才刚开始记事，所以这算是我记忆的开端。如果命运在将来，可以在一场雪里让我结尾，这也算是我的传奇。就像马克·吐温诞生的时候，哈雷彗星划过长空，而他在哈雷彗星再次出现时，也顺道随它回去了。带有一点点命运的味道，像是在说，他只是路过而已，终究是怎么来怎么走的。
爷爷喊我吃饭的声音一直响彻了整个童年，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晨早，在我的梦里，我竟然被这个叫我吃饭的喊声吵醒。当时真感觉自己还是小的那时候。我当时幸福地睁开眼，却失落地坐在床上，看着被子发呆出神。在那遥远的时空，曾经那个疼孙女的爷爷，又在喊她吃饭。这个镜头不断回放，每一遍都不会看腻。
“爷爷，雪是不是一个以为冬天过了的人把棉被拿出来晒，结果撒得满地都是啊？”
“应该是飞过一群纯白色的鸟掉下来的羽毛吧！”
“这也有点道理呵。”
“傻丫头，科学上说雪是云端上的冰晶吸收了空气中的冷气和水蒸气才落下来的，一般要在零度以下才能形成。不过你应该感觉到了，现在是不是没有前几天冷啊？等到雪停了以后，要融化的时候，到时可要把脚趾看紧了，别被冻脱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这就是神奇的自然的伟大，我们知道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只有当它出现之后，我们才有实体去研究，然后反过来推演判断，得出结论。”
“我听不懂。还是当作它是鸟掉落的羽毛吧！”
“当做羽毛挺好的。你喜欢它是什么就是什么的。”
“为什么我们要吃饭呢？”
“因为饿了。”
“可我不饿你还要我吃饭。”
“你等下会饿。而且要准时吃饭，不然胃容易出毛病。”
“我听不懂。本来我还想再问你的。”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我一出生的时候好多事就这样了，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也会降落。花朵每年都会开，也会凋谢。而我们一出生就是要吃东西的。这些都是恒久不变的东西。像我们数数一样，那个‘一’，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是‘一’！”
“我还是听不懂。”
“我们用不着懂。又不是哲学家，哲学家才每天想这样会把人整疯的东西。快吃饭吧！”
我终究成不了哲学家，我的脑袋一想这样的问题，那不得了，无论怎样费劲，都转不动。爷爷肯定也在这一下看透了我的底细，才总是给我观古怪的想法。
晚饭过后，爷爷在大厅里烧了一个火炉，我们围着火取暖。南方的空气很潮湿，不能用暖气。这一次烤火，爷爷教会了我玩手影。他的手势被火映在墙上，竟然争相出现各种小动物，像小狗、山羊、猴子…真是奇妙得很，非常有趣。
他还给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我只断断续续地记得。或许是他一个人太久了，又想找个人倾诉，而我那个年龄，他肯定是以为我没有到懂得记忆的程度，即使他说了我也会记不住的。再说里面很多形容词我都没有接触过，他应该是这样以为的。
他说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天上也有雪往下掉，但雪花很稀很小瓣。他看到一株冰封的榕树，一口冻结的池塘，一栋被雪覆盖的房屋，而且屋檐上挂着一排齐整朝下的冰凌。在榕树下的池边有一个披着蓑衣的女人，端坐在一张木凳上没有戴斗笠，正专注地在垂钓。而在门口有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只小碗，正在撒谷子喂养一群少食多饥的麻雀。那些麻雀好像经常和她打交道似的没有一丝慌怕。这充满画面感的情境极像是藏在一幅画里的景致。这样别致的景色赫然出现在眼前，路人不禁会多看几眼，想要弄明白静画里的人怎么会随意走动。
他在故事里比当时的我要大好几岁，由于学校的课收了工，放了假，他就跟着他的养父出来见见世面。有点像老掉牙的故事，他的养父是一个落魄失意的说书人，郁郁不得志。但他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有腔有调，但就是带有乡音的口吻，是刻意的那种伪装。当然谁都以为这是说书人所备的基本素质。而且他的养父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李杂。一个看上去比较像下层人物的名字。杂字有点像学的东西多的样子，有博而不精，杂而不纯之意。
他在上学之前就跟着李杂走不少地方，而上学之后，就只有寒暑假才能跟着出来，到外面去。他听了不少书，他认为李杂讲得最好的故事就是——西楚霸王。李杂把项羽讲得栩栩如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从出世到称霸王之名，然后一路走去是鸿门宴，最后四面楚歌。项羽一生在机缘巧合之下一帆风顺，唯独在最后兵败垓下，四面楚歌，落了个霸王别姬，乌江自刎。最精彩的要数他“力拔山兮气盖世”那种英雄气概，“取始皇而代之”的那句豪言壮志。当然，霸王别姬的那种柔情也充满悲情。也许，正是因为项羽败了，才成就了他的千古英雄之名；若是他成了，说不准他会沦为始皇第二。天赋就是这样，有的人只适合打仗，治理国家却不是很在行。找准自己的位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可惜我再现不了李杂的讲述过程，而爷爷好像也没有李杂的天分。
在南方，古称南蛮，恰好是战国时期楚国的领土，地处荒林，丘陵居多，站于小山之巅，可见周围群山连绵不绝。李杂居住在一个比较偏远的不知名的地方，翻过了好几座山，走了不少远路才偶然来到此地。
当李杂看到坐在池塘边的那个女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呆钝笨重了。他的脚印在雪里变得深了许多，迈的步子也小了不少，脸上的神色正像天上厚厚的云遮住了阳光，灰得不像话。而跟着他的那个孩子，他看着那个喂养麻雀的小女孩，顿时在心里腾起一股如见故人般的亲切感和熟悉感，仿佛他们之间注定了会有命运的纠葛。他在心里说不出的高兴，真想过去打个招呼。李杂没有留意小女孩，在他的眼中只有那名“独钓寒池雪”的女子。他的脸色有变，好像有点愤怒、有点难受、有点懊悔，他猛然伸出手拉着小男孩走了。
那个小女孩转过头，看着被大人拉着的小男孩，他频频回头。小女孩只是静静看着，也忘了喂那群野麻雀。神思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也像那个入定垂钓的女子一样，在等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那两个人走远之后她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来。
这一天李杂并没有摆开场子说书。他带着那个孩子，在村里的一家小店，要了两瓶二锅头、一碟花生米和几包小零食。他们回到村口借宿的庙里，他独自喝酒，把自己灌得伶仃大醉。小男孩睁着不算大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偶尔才吃吃零食。话并不多。虽然想问，但是李杂那副样子，他知道问不出所以然，也就没啥在意的。小男孩自己从行囊里拿出一些米，借用庙祝的炉子，煮好了米饭，接着端了一碗给李杂，他醉得一塌糊涂，倒在床上大睡不醒。他没有吃饭。那饭就这样放着，一直变凉变冷变硬。小男孩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了只有几根青菜的晚饭，也安静地睡下了。
第二天李杂酒醒之后，肚子饥得慌，就把放在桌上的冷饭一粒不剩地吃了。然后他带着孩子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自从那次以后，李杂经常借酒浇愁，好像在酒里面有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应有尽有似的。
而那个孩子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养父之所以在当天乃至以后性情大变，是因为他以为那个小女孩是那名女子的孩子。他深爱的那名女子。当然，爷爷并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说了一些碎片一样的段落，当时我还抱怨说听不懂，觉得这故事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直到后来我看完一本没有名字的书，才恍然大悟，知道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那些老在光阴里的故事，迟早要烂在时光隧道变成残骸。
第二天我还在暖和的被窝里，爷爷打开房门，把我从梦中叫醒。没睡醒的小孩子是应该大哭一场的，因为以后这样的机会会越来越少。这招我不经常用，但偶尔也会。他就拉开窗帘，我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世界，感觉好新鲜，这是从未有过的奇景。即使见过，也没有记住。他看着窗外也乐得欢，像是这都是他的功劳样的，在我面前炫耀，极力向我推荐，我当时忘了顺手多给他一些表扬。这是雪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也从此与雪结下不懈之缘。正像我的名字一样。
吃过早餐过后，全身暖洋洋的，浑身都充满力量。我就在雪里奔跑，也会捏几个雪球，一点都不觉得累。爷爷也童心未泯，高兴地了不得。正是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孩是在下着雪的这地方吧。他叫我在冰雕的榕树下堆一个雪人，他帮我的忙。其实那里是帮我什么忙啊，都是他一人操刀，我只知道吃饭。我以为他会有什么浪漫一点的心思。他走回屋里，我着急地等着，迫切地期盼他会变一个戏法。他倒是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把铁锹，让我失望得很，然后在榕树的根系旁边积雪比较厚的地方垒起一堆雪。我们就这样用手堆，其实主要是他在堆，我就在旁边打打下手添添乱。我有一点小坏，我抓起地上还没睡醒的雪，捏成小球，把它们都砸在爷爷背上。丢一个还要自己鼓励一下自己，感觉自己特别了不起似的，还要特地停下来拍拍掌，那个高兴无以言表。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任由我欺负，再也没有这么好的爷爷了。他不穿手套，用雪搓他的双手，却非要我穿手套不可。我就在忙乱中偷偷地把手套脱了，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是在停下来的时候，感觉手都冻僵了。然后他生气地责备了我一番，我又赶紧老老实实地把手套穿好。在以后，每年冬天我的手都会痒会肿，这叫冻疮。他说用冬天下的第一场雪使劲搓冻疮的患处，或者反其道在夏天用吃剩的西瓜皮搓患冻疮的部位都可以，这样可以比较有效地预防和控制。最好还是要去医院看看，然后在冬天要保暖，一定要带手套，谁叫你小时候不听话。我就说，还不是你带我去玩雪。我就把自己的过错都抵赖了，责任都在他身上了。
雪人堆好以后，他叫我到厨房拿出一个胡萝卜，切成三截。两节一样，另一节更长。他把那两节放在雪人的脸上，这样就像画龙点睛一样，雪人也可以看这个世界了。他第一个看到的，自然是一个美貌如花的小姑娘。然后长的那节插在眼睛下方，成了一个冻得通红的鼻子，只是没见他流下鼻涕。倒是我不争气，爷爷是不是还要腾出手来给我擤鼻涕。后来爷爷拿出相机，让我抱着雪人拍了一张照，留了个影给以后的我作纪念。那张照片，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的两个鼻孔又刚好滑下两串冰凌，永远定格在了里面，抹都抹不掉，真是一生的污点。每次爷爷翻照片给我看的时候，都要在这张上面哈哈大笑，然后我就会恼燥他。
他不让我给他拍照，他说他不喜欢拍照。他一点都不为我着想，要是以后我想他了，那岂不是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我回来这样想。他又说让雪人看家咯，我们去看看雪景。他舀了一盆温热的水，把我的小手泡得暖暖的，又重新给我穿好手套，还一定不让我脱下来。他牵着我的小手，就这样走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可是周围我一点都不认识了，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真的好神奇！
山都化了妆，裹得严严实实，河流冻得瑟瑟发抖。偶尔空际飞过一只凄凉的鸟。有的竹子被雪压得辛苦，干脆自尽，置之死地而后生，“啪”的一声，老远就听见了，然后把身上的雪都抖落了下来，它自己也身受重伤，直不起腰来。
地上的雪有点厚，我走得有点难。没几下我就走得很累了，爷爷就背我，我穿得像一个小熊猫，圆滚滚的。脸靠在他的背上，他的背那样厚实，像一座山；那样温暖，像电热毯。我的脖子上带着一条小围巾，风进不到我的衣服里，再说了，爷爷在前面把风都挡住了。我们就这样一直走，没有目的地，走了好远好远。当时我没有回头看，如果我回望一下，肯定会看到一条长长的脚印，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我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好像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在往后的夜梦里，我就在靠在他的背上睡着，他不停地走，没有驻足过。可是我一点都不怕，去到哪里我都不怕。不怕的，有他在身边，在他背上，不怕的。这个画面就这样永恒在我的记忆里，白茫茫的雪地里，背着一个小女孩的一个老人在行走，把一串脚印甩在背后。前方白雪茫茫，干干净净…
当我醒来之际，就像是青蛙从冬眠中甦醒。我在回忆的路上跌跌撞撞，在怀念的途中磕磕碰碰，和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牵牵绊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