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战后,高澄把这股狠劲用在了打击贪腐方面。
当然,他这么做肯定得到了高欢的授意和支持。
而高欢之所以这样安排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一方面是因为东魏官场贪污腐化的风气越演越烈,民愤越来越大,再不反腐就会影响到社会的稳定,不反不行。
另一方面他自己一向以宽宏大量的形象示人,对这些老朋友老部下有点拉不下脸面;而高澄则没有这些顾忌,可以放开手脚干。父子两人可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打一拉,遇事也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此外还能借此树立高澄的威信,以便将来顺利接自己的班。
一石三鸟,这正是高欢的高明之处。
公元544年3月,24岁的高澄被加封为大将军、领中书监,总揽大权,开始整顿吏治。
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腐行动就此拉开了序幕。
高澄这个小帅哥看上去挺阳光,做事也挺阳光,不过是盛夏40摄氏度桑拿天里中午一点的阳光——无比毒辣。
太保孙腾倚仗着自己是老资格,对子侄辈的高澄颇有些不敬,高澄马上让人把孙腾拉下去,用刀柄揍了一通,还让他在门外罚站,丢尽了面子。
就连高欢的妹夫库狄干有事求见侄子高澄,也受到了极大的冷遇,高澄让他的姑父在外面等了整整三天才允许他进来。
这一切当然离不开高欢的支持。高欢特意向大臣们打招呼:儿子浸长,公宜避之——我儿子已经成年了,大家要避免和他发生冲突。
高澄就这样树立起了一个高高在上、铁面无情的形象,他这种蛮横霸道的风格与性情宽厚的高欢截然不同——不过我个人认为他的做法似乎有些太过强硬和不近人情,对元老派缺乏必要的尊重,难免让这些元老们感到忿忿不平,这恐怕也是后来高欢死后侯景不服他而造反的重要原因吧。
一个好汉三个帮,高澄也为自己找了几个帮手。
他任命崔暹为御史中尉(监察部长),宋游道为尚书左丞(宰相助理),对他们两人极为倚重,尤其是崔暹。
为了抬高崔暹的地位,高澄费了不少脑筋。
有一次在宴请文武百官的时候,高澄特意安排崔暹最后一个到场,并且亲自到门口迎接他,随后两人互相作揖,相对而坐。
不料屁股还没坐热,刚喝了几口酒,崔暹就要提前先走,高澄则再三挽留,甚至有点谄媚:下官薄有蔬食,愿公少留——下官备有酒菜,请大人赏点面子。
而崔暹却根本不买账,连句客气话都没有:适受敕在台检校——皇上要我查阅文书。
随后他虎躯一震,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澄只好毕恭毕敬地把他送到门外,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连高澄都对他这样低声下气,崔暹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官员们感觉明显高出自己不止一头。
还有一次,高澄带着文武百官出游,正好在路上碰到了崔暹带着一大帮人出巡,那些随从根本不管是谁,举起大棒就打,高澄则赶紧回马避让。
其实高澄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要让官员们知道,崔暹这个人是连我高澄也得罪不起的,如果被他这个监察部长盯上了,你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高澄对崔暹等人如此看重,他们自然要好好地表现一番。
崔暹首次出手就是大手笔,他弹劾了尚书令司马子如、咸阳王元坦、并州刺史可朱浑道元等一大批省部级以上的高级官员,而宋游道的打击范围则更广,他一下子把司马子如、元坦以及太保孙腾、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尚书元羡等人全部参了一遍。
高澄觉得,如果打击面太大,会影响到和谐和稳定,且缺乏可行性。
正所谓:捶腰要对准腰眼,反腐要抓住重点。要起到威慑作用,就得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下手。
尚书令司马子如不幸中枪。
从个人关系来看,司马子如是高欢当年在怀朔时的旧友,又曾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救过高澄,与高家父子的关系非同一般;从职位来看,司马子如担任尚书令,位高权重,相当于首辅,与孙腾、高岳、高隆之并称为“邺城四贵”;从表现来看,他这个首辅其实是首腐,滥用职权,公然大肆纳贿,毫无顾忌,聚敛不息。
要警示大家,表示自己专啃硬骨头,不捏软柿子,司马子如无疑是高澄最好的靶子。
因此崔暹的弹劾奏章刚出来,高澄便立即采取行动,连双规都没有,就直接把司马子如给关进了监狱。
昨天还在表彰模范,今天自己却成了囚犯;昨天还是呼风唤雨,今天却是身陷囹圄;昨天还是左拥右抱,今天却担心小命不保。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让向来养尊处优的司马子如怎么能接受得了!
仅仅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写信给高欢,追忆旧情,低声下气地乞求宽恕。
高欢负责唱红脸,便授意高澄:司马令,吾之故旧,汝宜宽之——看在他是我的老朋友份上,你饶了他吧。
高澄却故意让人把司马子如用囚车拉到大街上,随后打开他的枷锁,把他拖下车,司马子如吓得脸色煞白:你这不是要杀了我吧。
当然不会杀他——毕竟高欢是个念旧的人,这只不过是虚惊一场。对他的惩罚是免去一切职务,一降到底,贬为庶民。
过了一段时间,高欢来到司马子如家里看望他,眼前的景象让高欢大吃一惊——司马子如看上去憔悴不堪,穿的衣服像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头发乱得像刚拖过地的拖把,而且上面还满是虱子,和以前比像是换了一个人。
仅仅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司马子如就从一个万丈豪情的高干变成了万念俱灰的乞丐,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变成了意志消沉的糟老头子。
他看上去十分颓废,甚至接近报废。
看到高欢,司马子如立刻大哭起来:高王啊,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用豆腐撞头,用白菜割喉,用面条上吊,都没死成。你还是杀了我吧!呜呜呜……看到老朋友现在这个样子,高欢不免感到心里有些不忍,便亲自为他捉虱子,还送给他一些米和酒,当然也乘机做了不少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先是开导他,受苦别怨政府,点背别怪社会,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接着再给他承诺,只要他肯悔改,就会重新起用他。
司马子如连连点头。
后来,司马子如被重新任命为行冀州事(代理冀州刺史),他果然痛改前非,在当地声誉很好,深受百姓爱戴。
处理了司马子如以后,高澄又开始大义灭亲,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姑父——高欢的姐夫尉景。
尉景这个人他打仗非常不行——韩陵之战时高欢的所有下属中就他一个人败了;贪污受贿倒是非常在行,贪财好货,贪得无厌。此外,他还极其残暴,草菅人命,据说一次打猎就搞死了三百人——这到底是打猎还是打人?
因此尉景的名声很坏,臭名远扬。
也许是他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甚至连他的连襟——时任太保的库狄干也看不下去了。
有一次库狄干和尉景一起在小舅子高欢府里作客,库狄干对高欢说他想要当御史中尉。
高欢很奇怪:人往高处走。你怎么会主动申请降职?
库狄干一本正经地回答:要捉尉景。
高欢听了很受触动,但他对姐夫尉景感情还是很深的,不好意思直说,便安排了一场戏。
高欢授意伶人石董桶去捉弄尉景。
石董桶是当时的著名笑星,深受高欢的宠爱。
石董桶走过去就要脱尉景的衣服,尉景自然不从,但毕竟岁数大了,体力不支,挣扎一番后,也就只好从了,不过嘴里还在大叫:董桶,你个流氓,大庭广众之下,你居然脱我衣服,你想干嘛?不会是想爆……石董桶回答得很干脆:你盘剥百姓,我董桶为什么不可以剥你!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高欢赶紧叫停了石董桶,同时趁机劝诫尉景:姐夫啊,以后不要再贪了。如果老是想着坐以待币,迟早会变成坐以待毙。你看连演戏的都对你有意见了。改改吧。
没想到尉景居然振振有词地回答:当官不以钱为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宵有酒,难道不醉吗?对着打开的酒瓶,难道不喝吗?贪污不是很正常的事嘛。而且,我只不过拿老百姓的东西,你连天子的东西都拿。我和你比,是小巫见大巫。妈的,说我贪污,我才刚上路呢!
看着这个不成器却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的姐夫,高欢也无可奈何,只好苦笑而已。
这次,高澄和崔暹等人大搞廉政风暴,臭名远扬的尉景自然也成了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很快就被抓住关了起来。
尉景让人转告高欢:小儿富贵了要杀我!——当年高欢小的时候可是在他姐夫尉景家里长大的。
高欢是个念旧的人,当然不会杀尉景,只是想借此警告一下他而已,于是他做足了戏份,亲自跑到邺城,向皇帝请求宽恕尉景,连续请求了三次,孝静帝才勉强答应。
其实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尉景知道,你的民愤有多大,我要为你开罪有多么不容易,如果下次再不改,恐怕连我高欢也救不了你了。
尉景回家后,高欢又登门安抚,对他做了深刻细致的思想工作。
不知道是因为被高欢所感动,还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动,反正后来尉景变了——他不久被重新起用为青州刺史,史称其“操行颇改,百姓安之”。
尉景是高欢的至亲,司马子如是高欢的好友,两人都先后入狱,对于其他人,高澄当然更不会客气。
咸阳王元坦、尚书元羡等王公贵族先后被免职,而被贬被杀的东魏官员更是不计其数。
官员们对崔暹等人畏之如虎,现在他们都知道一个道理:茶叶被雨淋到,不一定会发霉;谁被崔暹盯上,就一定会倒霉。
高欢对崔暹的工作也十分满意。
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握着崔暹的手激动地说:你干得太好了,高欢父子感激涕零,无以相报。
随后他赏给崔暹一匹名马。
崔暹慌忙拜谢。
不料马突然受惊而走,高欢马上亲自前去把马牵了回来,再亲手把缰绳递给崔暹。
受到如此的礼遇,崔暹等人自然干得更加卖力。
这边是高澄指使崔暹等人查办贪腐毫不留情,那边是高欢对官员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咸阳王元坦、尚书令司马子如等人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要论尊贵,论关系,你们谁也超不过他们。但是如今御史崔暹秉公执法,我也没有办法救他们。各位都要引以为戒!
高欢父子两人一刚一柔,一打一拉,在他们的默契配合下,东魏的官场风气为之一振,贪污腐败的现象得到了明显的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