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公元545年。
高欢觉得自己老了。
岁月它就是把杀猪刀,谁也挡不住它催人老。再厉害的英雄,也有老去的一天。
此时的高欢已经年届半百,按照当时的平均寿命,应该算是步入老年了,当年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老战友如丰隆之、李元忠、蔡俊、段荣等人都已先后离开人世,而他年轻时立下的“澄清天下”的梦想依然没有完全实现,他隐隐地感觉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实现这个梦想,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他决定再次发起对西魏的战争。
这次他必须要直捣长安,一举灭掉西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这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
高欢为此做了周密的策划和充分的准备。
先从他擅长的外交入手。
他让孝静帝迎娶吐谷浑(今青海、四川西北一带的少数民族政权)可汗的堂妹为妃,与吐谷浑搞好了关系,以便让他们在后方骚扰西魏军。
为了得到柔然的支持,高欢又派使者到柔然,为他的世子高澄向柔然可汗的公主求婚。
没想到头兵可汗狮子大开口:除非你高王自己娶才可以,而且必须是正妻。——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柔然公主有恋父情结?
这个要求让高欢感到非常为难。
他犹豫不决。
没想到深明大义的娄昭君却主动劝他:国家大计,切勿迟疑。
高欢如释重负,随后他亲自前往边境,迎娶柔然公主为妻。
柔然公主一到晋阳,娄昭君就把自己所居住的正室让给她住,还对高欢说:我们断了往来吧,以免公主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忘了我吧,亲爱的贺六浑。曾经的一切,不要忘记。过去的感情,留作回忆。
娶了柔然公主,高欢非常辛苦。
这个公主性格倔强,终生不肯学说汉语和鲜卑话,高欢和她之间除了肉体的交流,根本就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更没有情感的交流。
这倒也算了,关键是她还要求高欢每天晚上都必须到她房间过夜,尽丈夫的义务。即使连高欢病了也不行,必须带病坚持工作,总之是全年无休。
这样的工作强度,对于50岁的高欢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
他根本就不可能感到受用,只会感到受累和受罪,甚至于后来一到晚上,他就恨不得自己是太监才好。
为了自己的理想,高欢可谓是不惜一切代价。
老婆可以换掉,感情可以舍去,身体可以不管,幸福可以不要,无论什么东西他都可以抛弃。
而他想要的不多,只有一个,那就是“澄清天下”。
可是,付出了这么多,他能如愿以偿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把能做的做到极致,至于结果如何,那只能交给命运。
也许,在人生的舞台上,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演员,命运才是编剧。
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和精心部署,公元546年农历8月23日,高欢终于开始行动了。
他征召了山东地区的二十万大军,从晋阳出兵讨伐西魏。
首当其冲的依然是河东的军事要塞——玉壁。
9月初,高欢率军抵达玉壁城下,把玉壁城团团围住。
高欢此举的战略意图是围城打援,即包围玉壁,吸引宇文泰和西魏主力前来救援,随后与他在河东一带决战。他相信自己以逸待劳,又占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一定能像三年前的邙山一样,一举击败宇文泰,随后再乘胜进军,彻底平定关中!
然而宇文泰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宇文泰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了老对手高欢的真正用意。
高欢这次是倾国而来,来势汹汹。而自己的精锐部队在邙山一战中损失过半,如今军中多数是近期招募的新兵,要想与高欢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鲜卑铁骑正面野战,难有必胜的把握。而玉壁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如用它作为诱饵来拖住高欢,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来组织自己的防线。
因此他只是率军在黄河以西严阵以待,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去救援玉壁。
玉壁就这样成了一座没人救援的孤城,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婴儿,孤单而无助地伫立在汾河南岸的河东大地上。
四面边声连角起。
长河落日孤城闭。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玉壁的守将是时年37岁的韦孝宽。
几个月前,王思政调任荆州刺史,临行前他推荐时任晋州刺史的韦孝宽接替他担任并州刺史,驻防玉壁。
由于韦孝宽出身于关中汉人大族,在以武川籍将领为主体的西魏军中只能算是非主流的杂牌,因此他在西魏军中并不十分知名。
韦孝宽能够一步步从一个郡守成长为刺史,主要靠的是他出众的谋略。
公元538年,他在担任南兖州刺史时,东魏将领段琛、牛道恒经常率军骚扰西魏边境。韦孝宽便通过间谍找到了牛道恒的手迹,并让人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封信,信里表示其愿意向西魏军投诚。随后他再让间谍把这封信遗留在段琛的军营中,段琛果然因此对牛道恒产生怀疑,不久两人就开始内讧并不断升级,军中一片混乱。
韦孝宽则趁乱率军突袭东魏军,一举活捉段琛和牛道恒。
然而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偶露峥嵘而已。
更多的时候,他只能静静地等待机会,等待独当一面的机会,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对于像他这样的军事奇才,一直没有机会独立指挥作战,也许会感到非常落寞,就像我这样的帅哥当年独守空房一样。
如果说以前,韦孝宽只是西魏军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边缘之地默默无闻;那么这一次在玉壁,他终于可以在关键之处左右胜负。
被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所包围,对别人来说,这是大难临头的绝望;对他来说,这却是大放异彩的希望。
一直都在跑龙套,突然变成男一号。这让他感到非常兴奋。
韦孝宽对自己的军事能力一直非常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
自负,对有些人来说,是后果自负;对有些人来说,是足堪自负。
毫无疑问,韦孝宽属于后者。
他想要创造奇迹,守住玉壁。
但这谈何容易?
虽然四年前王思政也曾在同一地点守城成功,但那一次主要靠的是老天——天降大雪,而如今还是秋高气爽的九月,老天不可能再帮这个忙。
他所能依靠的也许只有险要的地形和自己的头脑。
让我们再回顾一下玉壁的地形。
按照史籍的记载,该城地势高峻,北临汾河,可以作为天然堑壕,东、西两面也都是深沟巨壑,只有南面有道路可与外界连接。
然而玉壁城地形虽然险要,但毕竟只是弹丸之地,据《元和郡县志》记载,玉壁“城周回八里”——周长仅四公里,面积大约1平方公里。
要想凭借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和八千名士兵,抵御高欢二十万大军的进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韦孝宽却认为,一切皆有可能,或者说:impossible is nothing。
他信心十足。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韦孝宽在自己的头脑里一遍遍地盘算着各种攻防的预案,仔细推敲着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细节。
与此同时,城外的高欢也在苦苦思索。
宇文泰按兵不动,自己围城打援的构想也就无法实现,怎么办?
如果不攻下玉壁而是绕过去西渡黄河直扑关中,玉壁守军便可以在后方切断自己的粮草补给。
这是高欢所万万不能接受的。
因此高欢决定先拔除玉壁这个眼中钉。
虽然上次在玉壁城下吃了一次亏,但他相信这一次,历史决不可能重演。
因为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玉壁城的命门。
玉壁城的特点是地势高峻,攻方只能仰攻,对预防劲椎病十分有利,对攻城却十分不利,因此称得上是易守难攻。
但对于守方来说,这样的地势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城中难以蓄水,水往低处流嘛。故而西魏守军的生活用水全都取自城北的汾河。
高欢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决定把汾河改道,让城中无水可用,只能投降。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就是高欢的风格,他做事向来爱用巧劲,从不喜欢蛮干,即使是现在这种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
谋定而动,高欢立即组织东魏军大搞水利建设。
人多力量大,仅仅一夜之间,他们就在玉壁城的上游筑坝,堵塞了汾河故道,同时另开了一条引水干渠,硬生生地改变了汾河的流向。
汾河断流了,玉壁城也该断水了吧。
然而这次高欢失算了,玉壁城内根本就没有缺水。
因为韦孝宽对此早有应对之策。
玉壁城靠近原先的河道,地下水源十分丰富,他在城里挖井,轻松地解决了水源的问题。
花了这么多的人力,搞了这么大的工程,结果全做了无用功,高欢很失望,就和现在包工头造了一幢大楼却拿不到一分钱工程款一样的失望。
但高欢并不着急,条条大路通罗马,此路不通还有别的办法。
既然移河没用,那就造山。
他命令兵士们在玉壁城的南面紧靠城墙的地方,堆起土山,以便从高处攻击城内,甚至还可以凭借土山直接冲进城。
你玉壁城的优势不就是地势高嘛,我偏要比你更高。
一边干活,一边还要防止西魏军的攻击,东魏的士兵们干得很辛苦。
为了鼓舞士气,高欢让他们边干边唱:我要堆得更高,堆得更高,铁锹卷起风暴,心生呼啸……土山堆起来了,天天向上,越来越高。
韦孝宽一眼就看出了高欢的用意。
你堆土山我就盖楼,反正我要高你一头。
城中与土山相邻的地方原本就有两座塔楼,他命令士兵们用木头把它们连接起来,并且用木板继续加高。
由于塔楼本身的基础就比较高,可谓是赢在了起跑线上,故而它始终保持着相对于城外土山的高度优势。
同时韦孝宽让西魏军在上面用弓箭、石块等各种方式攻击在城外堆土山的东魏士兵。
按照生活常识,站得更高,尿得更远,射箭更远,扔石头也更远。
按照物理学常识,位置越高,重力势能越大,转化为的动能也越大,杀伤力也越大。
在西魏军居高临下的打击下,东魏军伤亡惨重,土山最后不得不彻底停工。
尽管攻势再次受挫,高欢却依然毫不灰心,他心机巧妙,又有了新的办法:就算你韦孝宽把楼建得像天一样高也没用,我还可以用地道来进城。嘿嘿。
随后,高欢分出一部分部队在城北佯攻,昼夜不息,以吸引西魏军的注意力。
而在城南,大批的东魏士兵则变成了地下工作者,十条地道同时开工,齐头并进,一步步地向玉壁城内推进。
要挖地道,总共分几步,1、勘探地形,2、挖掘竖井,3、水平掘进,4……有人说了,这不是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