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咸草坡上的井重凿的时候,怀如望和怀如茂两兄弟正在国外读书。
卤元井停下来后,怀穆春除了白白花了一大笔钱外,留下的只是保得成扔下的烂摊子。他再也不敢轻信洋人了,他将井口严严地封闭,搭了个草棚把机器遮好,只留下一个人看守了事。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想起当年父亲怀荣三任用九指带来的恶果,而现在他又遇到了保得成这样的家伙,怀家为了这口卤元井耗费了几十年的光阴,其中的曲折艰辛难以尽说。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口井同怀家是相冲的,因为当年王贵老爷断言怀家是命中有盐的,是盐命,但如今他动摇了,开始怀疑了。
那天,怀穆春把卤元井的工匠都请到怀家大院里吃散伙饭,走时一人发了三斗米和两块大洋。
等人一散去,就有个工匠牵着匹马回来了,怀穆春一看,正是保得成的那匹枣红马。正在诧异,那个工匠说:
“那天就是我把马给踹跑的,如今井也不凿了,就给三爷您牵回来了,多漂亮的一匹马呀!”
怀穆春就把枣红马放进了马槽里,同其他马关在一起,只是偶尔会骑上它出去打猎,但有一次他骑着在林中走的时候,居然听见有个小孩在喊“保大爷来了”,这样的叫声让他郁闷万分,回来后他就再也不骑这匹马了,让人把它送给了驮盐的马帮。
这些年中,怀穆春唯一真正高兴的,是他两个儿子的来信。
可能出自盐业世家,两个儿子在信中常常会谈起国外的先进制盐技术。比如怀如望就说他看到德国在制盐方面采用了一种叫蒸发壁的技术,利用坡顶摊晒效应来过滤卤水,这样就可达到浓缩盐卤的效果,如今在北欧一带广为采用,可以节约炭火,降低成本。不仅如此,这个蒸发壁的制作也不复杂,主要利用枝条的巧妙搭建,其形状有点像木质的影壁,完全可以在桥镇盐场一试。而怀如茂也说他在日本看到现代银行的发展,提出宝庆钱庄应该改革,因为传统的经营方式弊端不少,风险也大,如果利用现代的金融应该更有前途。他希望怀家也能办银行,吸纳更多的资本进入,把盐业作为基业,应用金融方式将生意做得更大,去办精盐厂、碱厂、化肥厂……
虽然他们的信中充满了理想主义,但怀穆春相信这是他们在成长的见证,而受其感染,他身体中那些青春的余烬仿佛又会熊熊燃烧起来。每当此刻,他会让家人打开酒缸,畅饮一番,他会突然打开话匣子,讲起过去的故事,讲起那只神秘的斑鸠,讲起王贵、寂灯和自己的父亲怀荣三……
又过了些年后,如望和如茂先后从国外回到了国内,按他们所学的专业,怀如望准备再去实践中学习锻炼,所以没有急着回桥镇,而是去了天津塘沽,在天津久大精盐公司当上了一名高级技师,一待就是数年,直到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怀如茂在国外待得更长些,回到中国后,在上海又待了几年,目睹了上海金融业的发展,这时的怀如茂正值而立之年,一心要想做事,最后他是回到了桥镇,说服了父亲怀穆春,着手把宝庆钱庄改造成一家新式的盐业银行。
桥盐银行的兴办是桥镇的一件大事。按照怀如茂的设想,他们要办的银行是按照股份制的方式来运作,而股份要吸纳桥镇的各大盐商,这样他们的钱才可能在银行里周转,把更多的商户引进来,有了存款、放款、汇兑、贴现、抵押等业务后,银行就是一个庞大的资金储水池。通过一番组建,桥盐银行的董事会成立了起来,怀穆春被推举为桥盐银行董事长,张绍安任桥盐银行的总经理,怀如茂担任协理。不到两年时间,桥盐银行通过三次扩股,由之前的五百万变成为了两千万,成为了桥镇盐商最重要的资本渠道。
有了这样的气象,怀穆春自然就想起了咸草坡上的卤元井来。
在怀穆春看来,怀家不能没有这口井,它简直就是怀家的心病,好像不把它治愈,怀家的其他产业做得再好也难言成功。这也是怀家的命数一样。
那一日,怀穆春同怀如茂一起来到了咸草坡上。两人慢慢地在山上走着,怀穆春若有所思,便说:
“如茂,在我小的时候,你爷爷曾经带我到这个山坡上来,我就在这里捡到过一只斑鸠。”
“是的,您还给我们讲过的,说它的头上有块白毛呢。”
“是呀,那都是好多年的事了。”怀穆春的眼里弥漫出一种雾状的东西出来,“后来寂灯师傅才道出了其中的原因,是卤气上升冲了鸟儿的头,它一迷糊就掉了下来。想想看,那是多旺的卤气呀,所以当年王贵老爷才说下面是座盐山!唉,可惜我们到如今也只能望着这座山兴叹呀!”
“爹,为什么我们不继续想办法开采这座盐山呢?”
“怎么没想,我们怀家想了几十年,但……”
怀穆春眼里潮湿起来。
父子俩很快就走了卤元井旁,四周杂草丛生,人一动便有昆虫在草间跳溅,怀穆春心情沉重了起来。这时,便听见了狗叫,很快从旁边一个简陋的草棚里冲出来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根木棒,但一认清来人后马上就丢掉了木棒,并回头喝住了狂咬的狗。
“哎哟,是三爷来了呀……”
怀穆春点了点头,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然后又让这个看守的人把遮在机器上的草席揭开,马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铁锈味。
“三爷,您好久没来过了,这机器我给您保管得好好的,那些小偷小盗的都被我的木棒打得不敢来二回,只要有我在,老爷您就放心,一根螺钉都不会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样下去,它会一直锈下去,这好好的机器就变成一堆废铁了。”
“师傅,肯定不会的,它很快就会重新转起来的!”怀如茂向前站了一步,用手去抚摸那个庞大的机器。
“那就太好了,早就盼望这一天了!”
下山回去的路上,怀穆春告诉怀如茂,当年他爷爷怀荣三就是因为一只掉下的斑鸠而留在了桥镇;怀家同斑鸠好像有着神秘的关系,仿佛冥冥中有着老天的暗示。所以无论怀家有多少井,这口卤元井都是怀家的命,卤元井不修复,无以面对先人。而这次上山来看卤元井,怀穆春已有意让儿子们来接手,他知道,这是怀家的第三代人站在了咸草坡上。
“卤元井荒芜了好多年了,这口井一直埋着,你爷爷在地下也睡不安稳呀!”怀穆春说。
“爹,但这次重新淘井您不用找别人,就把我大哥叫回来吧。”
民国二十四年五月的一天,怀家大院来了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来者叫候轩庭,此次是为视学不远万里从江苏来到了四川,途经桥镇。当日怀穆春设宴招待了这位江南名士。
席中,候轩庭对一路走来看到的盐井颇为好奇,便问起桥镇的盐业情况,怀穆春如数家珍,一一作答。但说了半天,候轩庭突然问道:“我这次到四川,也到了此去两百里地的自流井,眼见那里大多是深井求卤,获益甚大。而桥镇浅井多,为什么不想办法凿深井呢?”
“没想到候先生观察得如此仔细,但井之深浅、汲水之多寡、推煎之出数决定了一个地方的盐产量,现在桥镇正苦于此,若想打出深井来,必然要费一番脱胎换骨之努力。”
第二天,怀穆春便带候轩庭去参观了几口井,又聊了一个晚上,两人都兴致不减,第三日才依依惜别。
半个月后,怀穆春突然收到邮差送来的信,原来是候轩庭先生写来的。信中他把此行中感受述说了一番,其中一段写道:“余犹思此间产盐之区,以民间自行采汲,用如此笨重之木器为之,固觉费力大而所取得之利亦不多。然观其竹索之接榫,取水之用活塞,机轮之伟大,煎煮之方法,种种合于物理化学之处甚多,足见数千百年以前吾中国先民之智识,开辟地利以厚民生之道,正堪令后人钦佩无涯!今吾人果能继先民更求进化之方,组大公司,以大机器为之,则利民厚生之道其庶几乎。”
怀穆春反复读着信,他没有想到一个年迈的老先生都有这样的眼见和气魄,顿感自惭形秽。
二
怀如望辞去久大精盐公司的职务后,带着妻儿正在回到桥镇的途中。
如今的怀如望成熟、稳重,但身上仍有一种永远也磨不掉的朴实与真诚。
那天,怀如望站在船头,桨声在翻搅着他的心情。他搭乘的是夜行的盐船,到桥镇天刚蒙蒙亮。怀如望的心中好似有种压抑着的激动。他的眼光在四处搜寻,在迅速地把记忆与现实进行着对接,他有欣喜也有失落,因为他看到的桥镇在他离开的这些年中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桥镇的早晨是宁静的,几只早船在河面上漂着,河面上薄雾轻起,两岸榕树成荫,大片大片的倒影幽微而亲密。
河边一大早就会有人的踪迹,在清新的空气中,忙碌的一天开始了。有人在河边挑水,有人在岸边等渡,女人们搬来大木盆,在光滑的石头上捶打衣服,有时用木槌,有时用脚踩,冰凉的河水倒映着她们的身影。也有人在河边刷洗马桶,而做这种事情的往往是小孩。大人会一把将他们从温暖的床上抓下来,叱骂着他们去河边处理一夜的屎尿。孩子们揪着鼻子,抓来一把芦草对付那些桶里的秽物,让马桶顷刻间变得亮亮堂堂。
河水又涨了一些或者退了一些,水上的船是静悄悄的,它们从桥镇出去了,又回来了。白白的盐、白白的大米、白白的蚕茧装满了船,这些白白的东西就像天上的云,飘来飘去,而水位的升降只在堤坎上留下了痕迹,那么浅浅的一线,青苔就在水的去留之间生长着,并发出潮湿的精子一样的气息……
所有来到河边的人,抬头就能看到那些远近林立的壮观的天车。这是小镇一道奇特的风景。而这道风景中,怀家的大井架最为醒目地耸立在人们的眼中。每天,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父亲怀穆春都会早早起来,他要亲自到他的盐井上去巡查一番。每到一个盐井,怀穆春都会详细询问盐井的情况。出卤是否正常?枧管有无破裂?拉牛有无疫情?盐锅有无渗漏……
怀如望对这样的细节几乎是耳熟能详,他把盐井生产的每一个细节都熟记于心,但在他看来,这样的生产实在太原始了,太落后了!所以,他感到必须要改变这一切,而这种改变也许要从他这里开始。这时候,怀如望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一缕阳光正在从那些高高的天车中穿射过来,金灿灿的一片,但那天车是如此奇特,此时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大型木架,倒更像头高大的巨兽,头角锋利,带着一种古老而桀骜不驯的姿态直刺蓝天!突然间,他就感到血液在加速奔跑,眼睛也开始潮湿起来……
回到桥镇,怀如望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在回桥镇之前,怀如望其实早就在关注桥镇的盐场发展,他已经从中央地质调查所看到了最新的调查报告,报告中已经探明了桥镇盐场分布有大量黑卤,并蕴藏有石油和天然气,经济价值无可限量,更为重要的是桥镇具备深井的采取条件。
连续几日,怀如望都奔波于不同的盐井上。在他看来,桥镇整个盐场都普遍落后,盐井多采的是黄卤,灶户由于经济能力有限很少有花重金开办深井的。但根据地理勘查,桥镇的黄卤有两层,第二层必须要凿到七八百米以下的深度才能够提取,而那些浅井不过三四百米,自然获卤甚少,就更不用说千米下的黑卤了,那对他们来说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怀家通过几十年的努力才仅仅凿成了一口黑卤井。
他的心是热的,但现实是冷冰冰的。
桥镇的盐业仍然是死水一潭。怀如望每到一个盐井,都会看到盐工们****着上身,甚至连裤衩都没有一件,在热气腾腾的熬房里卖力,不分春夏秋冬。而盐工的收入是如此低廉,盐工的孩子几乎都是文盲,他们长到十多岁也上不了学堂,只能去灶户家当割草喂牛的小工。那些孩子衣服褴褛,瘦骨伶仃,可怜巴巴。这跟他在现代的精盐厂看到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在震惊之余也在感叹,不说其他盐灶,就连作为新生事物的机器,也被怀家自己无奈地废弃在荒山坡上,成为了一堆废铁。
那天,怀如望正在一个盐井观看,却发现这个盐井提卤居然没有使用牛推,而是用人在推。牛力推卤延续了千年,但这个盐井却是用人在推,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完全就是生产力的倒退,这让怀如望大为不解。他马上把灶主唤来询问,灶主回答是不久前牛害瘟死了,一口井要十多头牛轮着拉,买不起牛,只好用人力来推卤。而那些人是盐场里专门的包推工,工价是定了的,他只管把卤水推出来,用人用牛都一样。
怀如望听完沉默不语。他走上去问那个孩子:“为啥不念书?”
孩子陌生地盯着他,眼光冷冷的,看了看旁边的大人,没有回答。
“你叫啥名字?”怀如望再问。
孩子把头低了下去,擦了把流出来的鼻涕。
“他叫王四。”这时,旁边的一个人冷冷地说。又转过头去呵斥那孩子,“快去干活!想吃轻松饭除非重新投胎。”
孩子迅速跑进了那群人里,使劲地推着那笨重的扦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