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荣三,我告诉你,你这是木船下烂滩,到时候鬼门关上见吧!”王贵一急,使劲拄着竹杖骂。
说完,王贵就走了,怎么劝也拦不住他。王贵的话也激怒了怀荣三,当着众人的面,他觉得王贵说话太狠,他也太不给情面了,红不说白不说,凭什么就说别人打的井不行呢?什么木船下烂滩鬼门关的,不就是在咒他没有好下场吗?他就是要让王贵看看,不靠什么鸟赵旺,他一样能够把井打出来,因为怀家具备这样的实力。
两个人都是倔脾气,倔得像两块坚硬的石头。
这年,怀荣三的三儿子怀穆春已满三岁,开始满地上乱跑。一天,怀荣三带着怀穆春去了工地上。
工地上是一片壮观的景象,山坡小路上是源源不断运送泥土的人,他们赤裸着上身,被阳光暴晒过的躯体黝黑光亮,汗水沿着他们的脑门、下颌、肩胛窝、肚脐上的那一块块肌肉顺流而下,滴答滴答地落到干涸的地上,像雨点一样溅起尘花来。而另一边,一些妇女正在烧锅煮饭,她们一大早就会去桥镇割肉买菜,然后推着几辆满满当当的鸡公车回到山坡上。此时,几口大锅下柴火熊熊,锅里香味四溢,那些味道混杂而刺激,让山里清新的空气都变得有些浮躁和饥饿。但一过午时,等吃饱了饭,工匠们便横七竖八地倒在山坡上休息,臭汗和呼噜搅动着蜜蜂和黄花的欢唱,让原野呈现出生机勃勃。突然,就听到那粗粗的一嗓子“上工了”,不一会儿,山道上又来回跑挑土的队列,扁担在肩上一闪一闪,嘴里哼着长得出邪劲来的小调……
怀荣三带着儿子行走在路上。远远望去,高高的桩架已经搭起,在蓝天下显得格外醒目刺眼,碓声震彻山谷。怀荣三的心情不错,但突然怀穆春拉着他的衣角说:
“爹,山里打雷了!”
“不是打雷,是工匠们在打井。”
他们父子俩慢慢走到工地上的时候,只见工匠们正忙得热火朝天,他们已经为凿这口深井干了快三年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工地旁,九指看见怀老爷来了,便殷勤地上去迎接。怀荣三背着手,东望望,西瞧瞧,而九指唯唯诺诺,怀荣三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让怀老爷满意舒心。他告诉怀荣三,这口井如果按这样的进度,也就指日可待了。怀荣三大悦,他喜欢听的就是这样的话,花了那么多的银子,当然要把事情办成。他便在心里暗暗思忖,王贵啊王贵,您的猜疑纯粹是多余,到时候一定要让你看看我怀荣三的选择是对的。
回去的路上,儿子怀穆春又拉父亲的衣角,他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爹,那个人咋缺了根指头呢?”怀穆春又问。
“你才眼睛尖呢,那是人家过去打井的时候把一根指头弄断了,但他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匠人呢。”
“好匠人怎么会把手指弄断呢?”怀穆春把小脑袋翘得高高的。
怀荣三看着儿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这个问题,在他最初选九指的时候就曾经产生过,是呀,好匠人咋个会把手弄断呢?但九指就是用那少了一根的指头来证明自己的。他又摸了摸儿子的头,说:
“我们还是去街上看看热闹吧。”
是的,这个问题让他心里有些烦,烦得他不太愿意去再想。
他们很快就到了街上,街上真是热闹非常。这天,桥镇上新开了家叫福源祥的洋布庄,很多人都涌到店里去看热闹,怀荣三也带着怀穆春一起去瞧这新奇的东西。店里的布匹花花绿绿的,印花是那样清晰光泽,不像蜡染的粗糙,质地也细腻,摸在手上简直就像是细沙一样润滑。这时,只见伙计用竹尺在布上量,然后剪子沿着粉笔留下的痕迹处轻轻剪下个口子,把洋布使劲一扬,布在空中迅速撒开,只听见“哧”的一声,就变成了两截。一截一截的布到了女人们的手里,她们摸着光滑的洋布,脸上露出喜气。
怀荣三给怀穆春买了巴郎鼓,又给他买了姜糖,有吃的有玩的,他们好像已经忘了山上的事情。
四
不知不觉中,又一年的春节就到来了。
怀家照例把所有的没有回家的工匠和滞留在桥镇的外地客商请到怀家大院里过除夕,杀猪炖鸡,摆上九大碗,开几坛好酒。吃完宴席,怀家又把岷江一带有名的川戏班子请了来,锣鼓一敲,幕布一拉,名角们粉墨登场,看得人眼花缭乱。在唱得咿咿呀呀之时,间或有爆竹的声音噼噼啪啪不时传来,纸屑在飞舞,那种透着一点喜庆的硝味在空气中弥漫。
戏连演了两出,演的是《夫妻桥》和《花子骂相》,都是人们爱看的热闹戏。看戏的过程中掌声笑声不断,由于亢奋,每个人的脸上像涂了层彩。快到午夜时,怀家用大锅送来红心汤圆,又端来几笼鲜肉大包,热气腾腾的香味直直往人们的鼻子里钻,一时间欢笑满堂,怀家大院的大年喜气洋洋。
但在春节的气氛中,没有人注意到怀荣三的心情并不如节日一样喜庆,他的内心中正埋着深深的焦虑。
这主要是近来湖北的市场发生了一些变化,而这样的变化让人忧心忡忡。由于楚岸过去一直是淮盐的引地,失去后一直是耿耿于怀,想的就是要如何把它收回来。不过想想也是,如今川盐得了势,这就如空房的媳妇被人占了便宜不说,还想捞个明媒正娶的名声。但话又说回来,川盐盐质好,咸头足,湖北人后来吃惯了川盐,就感到井里的盐要香些,而海盐有腥味,就不怎么喜欢吃淮盐了。
不过,吃盐的事情也不是平民老百姓说了算,那是关乎到一地税赋的大事,所以淮商便利用皇帝身边的人来影响局面,像李鸿章那样的重臣也开始替淮盐说话,他们不断上奏,想给皇帝施加压力,不久,事情就果真出现了变化,皇帝便下旨对川盐增收楚厘,每百斤盐抽厘七文。这还不算,咸丰十一年,从湖北又传来了坏消息,不仅在宜昌设局抽厘,又在沙市设卡,只要盐船下行,就要再抽厘二文,而且还要随银价的涨跌,盐商必须交足色纹银二厘。川盐的成本大为增加,价格优势尽失,销量便开始出现回落,淮盐在武昌、汉阳一带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刚过完大年,才刚刚露出点儿春气,人们就已经闲不住了,就都想着做些事了。
这天怀荣三出门坐在轿子上,走过花盐街的时候就听到前面噼里啪啦的一阵爆竹声,老人小孩都在往那边涌。怀荣三有些纳闷,年刚过,难道谁家还没有把鞭炮放完?他便拉住一个人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回答是一口新井打了出来,主人在报喜呢。
怀荣三来了兴趣,让轿夫也跟了去,原来一个叫肖富成的人家摆上了坝坝宴,准备庆贺凿井见功。怀荣三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了一阵,心里突然有些感慨。这个肖富成过去也就在街上开棺材铺,经营点香蜡钱纸,却想起凿井求泉,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开井。但井哪里是想开就开的,开张不利,要债的人天天追着他,不还钱走不脱路,而每当这时他的偏头痛就发了,只好躺在棺材里装死,这在桥镇都成了好大的笑话。后来肖富成实在是被逼得不行了,便把工匠叫到一起准备吃散伙饭,那些工匠看他可怜,就说吃完饭后再凿一把,算是还他个人情,但就在这时,井像鸡蛋壳一样轻轻一敲就开了,井居然开了,这世上的事你说怪不怪。
别人倒是熬出来了,而咸草坡上的井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怀荣三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进而又变得十分沮丧。他突然想起了九指,这个男人到底行不行他如今是一点底都没有,不仅如此,他又想起了九指的那根断手指来,是的,那是根可疑的手指。怀荣三算了一下时间,寒来暑往,都好几个年头了,望着那深得无边无际的井,他又想起了那个不曾谋面的赵旺来。自然,怀荣三也想起了瞎子王贵,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王贵了。于是,他吩咐人备下了一篮酒菜,送到了王贵的屋里。
怀荣三一进屋子就满脸堆笑,想缓解气氛:
“王贵老爷,闻到香了没有?”
可王贵神情漠然,仄了仄身子。
怀荣三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便往桌子上放酒菜,一会儿就摆弄了满满的一桌,他的嘴上始终没有停:
“今天专门给您砍了白宰鸡,据说这道菜也讲究得很呢。煮鸡时火候要掌握得到位,少煮一分带血,多煮一分则老,人家老师傅用筷子一戳就知道熟没熟,嫩不嫩。这还不说,汤料更是功夫,花椒要汉源山里面的,朝天椒在碓窝舂成粉面,再用新出的菜籽油一过,那是香得一条街都闻得到……”
王贵不说话,吧嗒着叶子烟。怀荣三又说:
“老爷子,我还专门叫人到什邡去给您捎回了些叶子烟,都给你裹好了,想抽就抽,巴口化渣得很。”
王贵把身子往一旁挪了挪,烟铜嘴在桌角上磕了磕,又吧嗒了几口,这个动作熟练得完全不像个瞎子。这时怀荣三端起了酒杯,想敬一下王贵,但王贵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才想起他是个瞎子,便把酒杯放了下来:
“今天带来的酒是小灶酒,比那些街上吹嘘的什么仿绍酒之类的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来,咱们好好喝它几杯。”
王贵直接把递到他手上的酒杯推到一边,又抖了抖烟灰。怀荣三觉得说了那么多话都白说了,便叹了口气:
“唉,老爷子,您是还在怄气哟……”
“怄个屁!”
这时,王贵敲了敲铜烟嘴,口沫终于溅了出来。王贵就像疯狗一样骂了起来。怀荣三赶紧跑了,清风黑脸地回到怀家大院。一进门,看家的黄狗摇着尾巴上来亲热,但他心里正烦,狠劲踢了一脚,黄狗汪汪汪地跑了。
正好这天怀家大院里来了个从川东过来的客商,既然九指是川东一带的人,怀荣三就起心想问问那边的情况。客商是怀家的大客户,一年来桥镇办两次货,他对川东的盐场了如指掌。川东那边有个风俗,穷人的家里一般把满了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送去当学徒,但川东的盐源不如川南丰沛,很多匠人有了手艺后都会到川南找活口,随盐场的兴衰四处迁徙。工匠也如戏班一样,哪一班的工匠干得好就会留下些名声,得到诸如“井虎”、“井豹”的名号,而九指得到的是“井狐”的名号,但怀荣三始终有一个疑问,也就是为什么他只有九根指头?当然,九指自己已经解释过了,但那一根断掉的指头仿佛藏着什么秘密,让怀荣三觉得舒心。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影响着怀荣三,他已得到消息,说朝廷要重征川盐,因为川盐每年有七百多万斤卖到了湖北,硬生生把淮盐三百多万斤的正供抢走了。如今不仅要缴过去的楚厘,又在三峡的夔门关加设了关卡,增收夔厘,过往的盐船每百斤盐抽厘一钱三分。怀荣三想,这些还是正税,加上杂税名目繁多,如果井再不早些凿出来,真不知道盐税还要加到什么程度。
怀荣三的心底有种灰暗的感觉。